阿九回了房,唐少棠也就不杵在走廊當別人眼中的風景了。他的客房就安排在阿九隔壁,邁開兩步後他推門而入進了屋,徑直坐到床頭閉目打坐。

三個時辰後,天色已暗,唐少棠的內息已然繞著周身經脈運轉三周,均無異常。

他端起銅鏡,一手探上自己白皙的脖頸。

他竟然沒中毒也沒中蠱?

唐少棠清楚的記得,之前與三長老交手時,他確實是被蠱蟲所咬方才失手被擒。

而據霓裳樓多年探查後證實,無壽閣確有一門下蠱絕學名為點墨,中蠱者會在頸部或麵部出現黑點,從此終身受施蠱者挾製。

可任憑他再三確認,都沒有在自己身上發現絲毫中蠱的痕跡。

他不由心生疑惑:難道無壽閣當真隻是打傷他後將他埋了了事?

同樣令他疑惑不解的還有住在隔壁房的阿九。

他對阿九一無所知。

嗯……也不算一無所知。

他至少已經知道阿九能吃能睡,對自己有恩與無壽閣有仇。

哦,還有輕功不錯。畢竟追了他一路他都沒能甩掉。

算不上一無所知,但也僅此而已。阿九的來曆身份仍然是迷。

他不知自己究竟應該信他與他聯手,好為自己搏一線生機呢,還是就此作罷,報完恩後撇清幹係?

……

同一時間,無壽山,無壽閣,廚房重地。

這裏也有一群陷入疑惑的人。

廚子和一眾幫廚們哆哆嗦嗦跪了一地,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喘,隻顧著低著頭盯地板,心裏七上八下好不踏實。

他們好端端的也不知造了什麽孽,竟惹得閣主身邊那位不苟言笑的護衛親自到訪討要晚膳。

明明晚膳早就送過去了啊。

怎麽還來討飯呢,冤不冤啊。

十文麵上永遠瞧不出任何情緒,他隻是言簡意賅地重複:“飯。”

掌廚的張老頭壯著膽子回應:“晚……晚膳已經給大人您送去了啊。不知十文大人對今日的飯菜是否有什麽不滿?”

老張頭在心裏嘀咕,平時閣主在的時候都好好的,從沒抱怨過吃食,怎麽閣主一出門,閣主的護衛倒是開始挑食了呢?

十文伸出兩根手指,麵無表情道:“兩份。”

張老頭抬頭,額上的皺紋堆疊出滿滿的疑惑:“兩份?”

為什麽是兩份,閣主不是出門了嗎?

十文:“我和閣主的。”

張老頭試圖和十文解釋:“十文大人,閣主如今不在無壽山,這才隻準備了一份晚飯給您備了送去。”

十文在無壽閣是出了名的“偶爾說人話,但基本聽不懂別人說話”,因此老張頭的話他習以為常地當做了耳旁風,仍然固執己見地堅稱:“兩份,我和閣主的。”

張老頭哪裏敢和十文爭辯,趕忙連滾帶爬著起身,邊爬邊應道:“是是,小的這就去準備,快,快都動起來,還不快給閣主準備晚膳!”

十文說要準備閣主的晚膳,就準備閣主的晚膳。

不管這位大爺是自己貪吃,要留著過年還是供著上香,都不關他們這些下人的事,照做就得了。

炊煙嫋嫋升起,廚子忙得熱火朝天。不過一頓飯的功夫,閣主的晚膳新鮮出爐。

十文端了飯菜,一點頭,轉身就走。

張老頭抹著額頭的冷汗,目送這尊大佛遠去。

……

十文提著飯盒旁若無人的進了阮欞久的書房,關上門,熟門熟路地連續踩踏地板四個方位的機關,打開地下暗格,縱身跳入密室。

燭火搖曳,密室中一道嬌小的身影動了動,警惕地抬起頭。

身影的主人是一位麵容娟秀,目光楚楚的女子。

正是逃走後受困於無壽山外萬蠱陣,又被十文擒回的曲娟娟。

十文將食盒往桌上一擱,冷冷道:“閣主的飯,給你的飯。”

曲娟娟恭恭敬敬地接過食盒,低著頭輕聲道謝:“謝,謝謝……”

十文完成了閣主事先交代的任務,也不多做停留,轉身要走。

曲娟娟卻出言阻攔:“請,請等一下。”

十文:“?”

曲娟娟斟酌再三,終是忍不住問道:“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閣主他……他什麽時候可以放我離開?我保證此生絕不會再回霓裳樓,絕不會與樓中人通風報信。”

落入無壽閣手中,她本已心如死灰,一心求死。卻不曾料到無壽閣閣主竟提出以霓裳樓的情報作為交換,當真願意放她一條生路。

十文:“閣主說:‘事成之後,自然放人’。”

曲娟娟咬唇,遲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追問:“那……唐少棠,他,他如何了?”

十文據實相告:“我不知道。”

曲娟娟將頭埋得更低了。她以幾乎是嗚咽的口氣,喃喃自語:“你一定在笑我假惺惺吧,分明背叛了他,如今卻還要裝作關心人的樣子,問他的安危。其實我……”

其實她不想這麽做。

不想出賣唐少棠,她隻想活下去。

誰都知道一旦入了無壽閣,被中下了蠱,即便不死,也將是生不如死。刺殺無壽閣閣主,從來都是一個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的任務。霓裳樓也素來隻派樓中一等一的衷心之人,或是心死之人來執行。

她不明白主上為什麽選擇了她。為什麽偏偏是她?

難道是她將情緒隱藏的太好了?藏得連主上都沒能察覺出她早有異心,不願再為霓裳樓賣命?

她不想死,更不想替霓裳樓死。

所以無壽閣的閣主無需嚴刑拷打,無需威逼利誘。隻要給她一線生機,一絲希望,她就願意將她所知的霓裳樓和盤托出。

她隻是沒料到,對方第一個問的問題,竟然是關於唐少棠的。

唐少棠。

是她入霓裳樓後結識的同期殺手中,除她自己以外唯一一個存活至今的人。也是同她一起長大,悄悄交換過心底秘密的友人。

他告訴過她,他自小生在霓裳樓,從未見過父母的模樣,但據嬋姨所說,他的名字裏同時包涵了他父母的名與姓。

因此,隻要他還叫唐少棠一天,便等於他的父母也一直看著他陪伴著他。

曲娟娟起初其實不懂唐少棠為何對素未謀麵的父母那般執著。後來她在霓裳樓待久了,見著唐少棠每每受訓斥的可憐樣,她終於想明白了。

生在霓裳樓唐少棠從未見過自己父母,他隻讀過書中對父母的描述。所以他天真地篤信,父母便是世界上唯二兩個不會嫌棄他,逼迫他,傷害他,也不會拋棄他的人。

父母二字,是未被世界溫柔相待的唐少棠埋藏在心底的癡妄。

因為這層聯係,他不願輕易與人道出名姓。

……

“與你同行的刺客,叫什麽名字?”

無壽閣年輕的閣主,曾如是問。

驚惶中,她憶起了記憶中那個目光清澈如水的少年,那個她在霓裳樓唯一信賴過,依賴過的人。然後,她就看到了少年身後被歲月逐漸拉長的影子,並眼睜睜地目睹圍繞在少年周身的光,一點一點為陰影吞噬。直到最後,少年曾經的麵容被無情所覆蓋,而他身後愈加濃鬱的暗影中,走出一個人,代表了霓裳樓最高的權威。

她對少年的心疼,轉瞬便被無盡的恐懼所取代。

“他叫唐少棠。”

曲娟娟曾如是答。

如今的唐少棠,已不再是她記憶裏的少年。

他隻是霓裳樓之主精心栽培的一具傀儡。

“他若是願意親口告知你姓名,便是有所動搖。”

隨後,她把她所知道的關於唐少棠的一切,事無巨細一五一十地透露給了無壽閣的阮閣主。

現如今,她又有什麽資格去關心唐少棠的處境?

曲娟娟黯然垂眸,擦了擦微紅的眼角,徑自沉默半晌,自暴自棄道:“你若是要笑便笑吧。”

笑她虛情假意,笑她貪生怕死。

然而,曲娟娟並沒有等來十文的嘲諷。

頭頂隻落下一句冷冰冰的陳述,十文麵無表情道:“我不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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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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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