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潮濕陰冷,桑落便穿了高領的黑色打底毛衣,外麵套了件靜謐機關執行官的製服大衣,抹了色號略顯鋒利的口紅,披肩長發慵懶且隨意地散落,上麵氤氳著洗發水的香味和隱約的潮氣。
當然,幾乎雷打不動的,她依舊戴了雙手套。
靜謐機關職工幾乎是沒有所謂假期的,地球不爆炸他們不放假,宇宙不重啟他們不休息,隻要是進了靜謐機關就得把有限的生命全都投入無限的為人類未來尋求出路的偉大事業中。
他們是文明的清道夫,維護者,也同樣是盡忠職守,以延續文明火種為己任的先驅。
——當然,桑落一般還是更喜歡自稱為莫得感情的工具人。
如今工具人小姐於秋雨窸窣之時悄然開著車來到了前女友工作的酒吧,也並未提前打招呼便直接推門而入。
風鈴叮當響。
銀發的女仆來到門前接她進去,兩人好像素昧平生那樣客套兩句打聲招呼便沒有了下文。
潘多拉去招呼別的客人了,桑落則落座於吧台,跟裏麵的女仆小姐搭話道:
“好久不見。”
女仆小姐哼著小曲兒,垂眸看她一眼,滿臉明媚的笑容。
“好久不見?為什麽說好久,明明前兩天不是剛見過麽?”
桑落下意識覺得今天的女仆小姐好像有哪裏不對勁,但她沒問,而是接過女仆小姐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無奈地說:
“對我而言是兩三天沒見,可對你來說的話就不一樣了——陪著那位初生的承冠者在即將墜入地獄的下城區度過了一千多年,即使是其中絕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沉睡狀態,但無法否認的是那段經曆真實不虛……沒錯吧?”
她在細數女仆小姐的罪惡,用的卻是老朋友間開玩笑的親切口吻。
這大概也能說明她此番前來酒吧大概並非是為了興師問罪,而很有可能隻是在調查情況。
推測出了如此的可能,女仆小姐便也學著桑落輕輕歎了口氣,一邊倒了杯水遞過去一邊回答:
“沒錯是沒錯,可誰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那個樣子呢?”
“哦?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不知道呢?”
桑落以手指停住沿著桌麵向她滑來的水杯,抬頭看著女仆小姐,笑意盈盈地說:
“畢竟就算你不是師爺,可怎麽著也算是個裝糊塗的高手吧?”
兩人都看過那部如今已經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電影,自然能夠從彼此的用詞中感受到微妙的諷刺感。
顯然,桑落不怎麽相信女仆小姐。
女仆小姐隻好俯身貼近她,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嘴巴對嘴巴,無辜地賣萌:
“可人家真的不知道鴨。”
桑落覺得她這樣真的很……欠那什麽,可偏偏得忍著,於是幹脆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了。
“你家那位大魔女呢?”她轉過頭看了眼酒吧角落那張空出來的桌子,“我跟她聊好了。”
“**趴著呢。”
“……啊?”
“啊什麽,”女仆小姐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她老人家今天龍體抱恙不便待客,如果客人您有什麽事的話可以直接跟我說,都一樣的。”
說完她又低下頭,像模像樣地唉聲歎氣道:
“沒辦法嘛,有的人就是愛逞強……我不說是誰。”
但答案卻已經很明顯了。
桑落表情古怪地盯著女仆小姐看了兩眼,忽然把手伸進褲兜裏,摸索兩下掏出根棒棒糖,剝開糖紙塞進嘴裏,然後就當沒聽見女仆小姐說的話一樣把話題轉移走了:
“雖然直接導致了一位承冠者的誕生,不過好在那位承冠者似乎在遵守與你達成的誓言並未入侵上城區,所以負麵影響成功被降到了最低。”
“下城區墜入地獄,幾乎等同於被靜謐機關所銷毀,再無可能通過觀測者方程對上城區產生威脅,而異類們也因此從某種意義上得到了新生——這麽說來,除卻讓幾位頑固鷹派代表人物差點氣住院以外,你還真把悲劇故事給打出了大團圓結局啊。”
桑落叼著棒棒糖,又無奈地輕聲感歎:
“這樣,在電車難題前提下,沒有人受傷的世界似乎就這麽誕生了?”
女仆小姐難得沒有說話,隻是微笑著聽桑落對她的評價。
而桑落似乎回想起什麽,忽然忍不住也笑著搖了搖頭:
“不是你說的麽——電車難題豈是如此不便之物,如果非要讓人選擇的話,那倒不如去不斷毆打電車,直到它停下……從很久之前,你好像就很討厭電車難題啊。”
“其實隻我是在痛恨自己的無力,”女仆小姐低下頭,“人的一切痛苦都來自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嘛。”
“畢竟沒辦法,火車總是要創死一個人的,那要不就把你給創死吧?”
她俏皮地開了個玩笑,接著又輕聲說:
“更何況拯救了下城區的那個人不是我,是他,是曾經的小亞瑟,如今的承冠者·耶夢加得。”
“關於他……那可不是個合家歡的童話故事。”
……
“嘩啦啦——”
江酒推開花店的門,掛在門簾上那串水晶風鈴便如同海浪般悅耳地響了一陣。
很好聽。
聽到這鈴音,店裏坐在一叢純白鳶尾花旁扶手椅上的女人便朝門口方向緩緩轉過頭來,略顯空洞地微笑,問:
“是酒酒來啦?”
江酒點頭,也回以微笑,然後用曾經的男性聲線說:
“是我,風鈴姐……你怎麽次次都能猜到是我來了呀?”
被稱為風鈴姐的女人聞言便輕聲回答:
“是因為酒酒你身上的味道——那麽明顯的薰衣草香,想要認錯都很難呢。”
“這樣啊……”
江酒說著忽然蹲了下來,伸出手來摸了摸從門口貓爬架上跳下來湊到她腳邊用臉頰親昵蹭她的肥貓。
“又胖了好多啊,”她一邊用指尖輕輕撓肥貓的下巴一邊歎氣,“明明名字叫清巧,怎麽就沒見你跟名字一樣嬌小可愛,反倒越長越胖呢?”
似乎是被嫌棄了的肥貓卻並無半分對體型的自覺,相反,它依舊死皮賴臉地趴在江酒腳邊,眯著眼享受著來自女仆小姐的愛撫。
旁邊的風鈴小姐似乎是察覺到了這溫馨的景象,便恬靜地笑著說:
“清巧最近好像確實胖了不少,大概是缺乏運動……不過它還是這麽黏你。”
“缺乏運動就讓它運動,”江酒稍微用力揉亂了肥貓的一身油光水滑皮毛,“吃太胖了就容易得病。”
“嗯。”
風鈴小姐微笑著點頭,可她的視線卻從未停留在江酒身上,而是宛若失去了靈魂一般,毫無目的地散在空氣中。
——她是個盲人。
所以隻要江酒不與她進行肢體接觸,她就沒辦法分辨出江酒相比於從前的變化。
她甚至還以為江酒依舊是那個行事彬彬有禮,謙遜而溫柔的年輕男人……雖然實際上江酒如今已經變成了體弱多病卻依舊鬧肚子壞水的漂亮可愛小女仆。
畢竟對普通人來說,一個男人平白無故就忽然變成女孩子這種事果然還是太荒謬了。
——即使那普通人是位目不能視的盲人。
所以江酒選擇對風鈴小姐隱瞞真相,以變聲魔法暫且偽裝出曾經的聲線,以此完成這善意的謊言。
幸運的是風鈴小姐的花店地處郊區,平時一整天都不會有幾個客人;不幸的也正是她的花店沒有客人,因此平時甚至沒能說得上話的朋友。
而江酒便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同時她也勉強算是風鈴小姐花店的主顧了,酒吧裏吧台卡座上的鮮花基本都是從這裏統一采購的。
事實上這次她過來也正是為了買花。
“店裏還有黃玫瑰嗎風鈴姐姐,有的話幫我包一束行嗎?”
“有的。”
風鈴小姐緩緩從扶手椅上起身,或許是因為早已熟悉了花店的布局,所以盡管動作略顯緩慢遲鈍,但她最後還是準確地找到了江酒要的黃玫瑰。
“是要送給朋友嗎?”她柔聲問,“黃玫瑰是很適合用來象征友誼的。”
“不,是送給逝者。”
“……抱歉。”
風鈴小姐似乎是覺得自己說錯話了,便有些不知所措。
江酒便笑著輕聲安慰她:
“沒關係,風鈴姐,不必自責……我應該提前告訴你的。”
風鈴小姐低低嗯了一下。
然後又過了會兒,她把那支黃玫瑰包好了,卻遲疑片刻,忍不住問:
“酒酒,你最近是不是會很忙,有時候覺得很累?”
江酒沒想到她突然問這個,但還是很快反應過來,微笑著回答:
“可能有一點吧。”
風鈴小姐一邊把那支黃玫瑰遞給江酒,一邊小聲開導她:
“不要累著自己,酒酒,有什麽難過的事不要硬在心裏憋著,會很難受的……如果願意的話,就跟姐姐說說吧,姐姐永遠是你最忠實的聽眾。”
她甚至想要給江酒一個擁抱,卻被江酒動作輕盈地躲開。
——如果她抱了她,恐怕她們就不能再當朋友啦。
所以江酒隻是表麵乖巧地回答:
“嗯,好,那我有空就來找姐姐你聊天……我先走啦!”
風鈴小姐略有失落,但還是嫻靜地點點頭:
“嗯,下次再聊。”
……
江酒走後,風鈴小姐重新躺回在扶手椅上,緩緩陷於夢鄉。
沒有風,她身畔的純白鳶尾花卻輕輕搖曳,沙沙作響,然後有斑斕的幻影悄無聲息地自鳶尾花叢中生長出來,變成遮天蔽日擠滿整座花店的巨樹。
鳶尾花們發出如鋼琴般的叮咚聲,巨樹也如管風琴般嗡鳴。
在管弦樂的合奏中,有朦朧的女聲在呢喃:
“……希望,為了避免重蹈覆轍而誕生的希望,祂的名字便是所謂……”
“——白冠之王。”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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