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就要毀滅了。

廢土中的生靈們惶恐不安,它們紛紛從巢穴中爬出,聚在一起,最後由最為智慧的一頭老鹿帶領,前往南方。

再無紛爭。

雄獅與狡兔為伍,猛虎與羚羊相伴,它們沉默著組成浩**的生命洪流,向唯一有可能殘存著生機的應許之地前行。

小亞瑟有幸目睹了這場史無前例的盛大遷移,並為其和諧感到震驚。

而金手指小姐卻輕聲告訴他這隻不過是暫時的和平而已,很快動物們就會發現所謂的應許之地隻不過是個謊言,然後徹底陷入絕望的它們就會選擇自相殘殺。

那將會是滅亡前最後的狂歡。

小亞瑟便隻能麻木且茫然地目送生靈們遠去。

“所以應許之地,隻不過是個謊言嗎?”他忍不住問金手指小姐。

“誰知道呢?”

金手指小姐回答:

“或許對那些動物來說是謊言,可對你來說卻不是謊言……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絕對的事呢,小亞瑟,你隻管前進就好了。”

“……”

小亞瑟沉默了許久,然後抬起頭來。

天空還在不斷落下碎片,大地在開裂崩潰,岩漿自深處湧出吞沒一切,又在倒懸之海傾瀉出的海水冷卻下迅速凝結成鐵灰色的玄武岩。

遮天蔽日的火山灰與無窮無盡的水蒸氣漸漸遮住了太陽,即便是站在山頂抬頭看也幾乎難以再看到往日血紅色的天空。

接著,天上開始下雨了。

大概是倒懸之海終於不堪重負泄露了吧,總之,伴隨著天帷巨獸的哀鳴聲,從未有過的暴雨轟然而至,洗濯整個世界。

少年撐著簡陋的雨傘,仰望天空。

他看到有透明的流光在雨中悄無聲息落下,那是天空的碎片。

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東西。

黯淡,晶瑩,卻又固執地發著光。

像雪花一般的亮點自破碎的天空劃過一條筆直的線,最終消失在未知遠方。

那是什麽呢?

少年眯起眼睛,想。

然後,過了很久,他終於明白了。

啊。

——那是星辰在墜落。

……

世界末日將要降臨,該逃命的生靈早早就直奔南方而去,剩下的恐怕也就隻有那些不方便離開的老弱病殘了吧?

所以小亞瑟再未遭遇任何對他懷有敵意的生靈。

隻因這裏已經不再適合生命存活。

鋪天蓋地的暴雨喚出了小溪,小溪匯聚成河流,河流膨脹成為洪水,洪水淹沒了所有平坦的土地,所幸在此之前小亞瑟就在金手指小姐的指引下來到了地勢更高一些的平原。

但即便如此,目所能及之地也幾乎都被淹沒,地麵上永遠流淌著幾乎能沒過膝蓋的雨水,艱難跋涉這個詞忽然就成了最合適不過的描述。

所幸小亞瑟在此之前在體內儲存了足夠的能量,所以他可以很久不需要進食來補充體力。

不過這些似乎都不重要。

很多時候會摧垮一個人的力量並非是天災,而是伴隨天災而來的死寂與寂寞。

從天空碎裂開始,小亞瑟就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不過這似乎已經不重要了,畢竟就算他再樂觀開朗,在這片茫茫澤國之中,他也找不到能跟他說話的人。

除了金手指小姐。

金手指小姐最近好像也變得很忙,很長時間都沒跟小亞瑟說過一句話了。

偌大的世界中似乎隻剩下小亞瑟一個人孤獨地走著,除此之外隻有無窮無盡的暴雨,以及腳邊淌過的流水,以及微小擴散的漣漪。

他撐著傘,像支在水麵孤獨盛開的荷花。

就這樣不知道走了多遠,走了多久,甚至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

然後,在不知道何時的何地,他終於見到了從未有過的異物——是炊煙,一縷微小的炊煙在暴雨中飄搖升起,被無數次打散之後又倔強地彌合。

小亞瑟幾乎覺得自己是看錯了,可不管他再怎麽揉眼,那縷炊煙始終都毋庸置疑地存在著。

他幾乎是下意識喊金手指小姐:

“喂,你看,是炊煙!”

金手指小姐便像阿拉丁神燈的精靈一般應召而來:

“我不叫喂,也不叫楚雨蕁,至於炊煙……”

她好像順著小亞瑟手指的方向查看了一番,所以稍微等了會兒才回答:

“嗯,的確是炊煙,不過倒也是可憐人,沒危險,如果你想過去的話就過去唄,我不攔著你。”

“好。”

小亞瑟回答著,加快了腳步向炊煙升起的地方快步走去。

在一片地勢遠高於平原的小山丘上,他見到了那棟屹立於暴雨中的小房子。

嫋嫋炊煙正從小房子屋頂的煙囪裏冒出來,窗戶亮著燈,隱約間能看到模糊的人影閃動。

小亞瑟站在房門前,猶豫了許久,最後終於伸出手輕輕敲門。

“篤篤篤——”

然後小房子裏便傳來蒼老和藹的聲音:

“是誰呀……這麽大的雨還在外麵,難道還沒跟其他人去南方逃命嗎……害,我這糟老婆子腿腳不方便,沒辦法過去給你開門,門沒鎖,你進來吧。”

小亞瑟遲疑了一下,緩緩推開了房門。

房子裏的小火爐燒的正旺,幹柴偶爾會傳出劈裏啪啦的輕響。

在橘黃色的溫暖火光中,表情和藹的老婦人躺在一張扶手椅上,她的腿上蓋著厚厚的毯子,毯子上臥著隻毛發漆黑的肥貓。

或許察覺到了小亞瑟的存在,那隻肥貓微微轉過頭來往門口方向瞥了眼,然後又一臉不屑地重新轉過頭繼續打盹。

而老婦人看著小亞瑟,略有些驚訝地問:

“居然是人啊,我還以為是那些遊**在廢土中的怪物過來敲我這老婆子的門呢。”

然後她又似乎察覺到了小亞瑟的拘謹,笑著對他說:

“不用客氣,孩子,坐吧,看你的樣子應該淋了挺久的雨吧?快來喝點熱湯暖暖身子。”

小亞瑟這時才察覺到小火爐上燉著一鍋濃湯,咕嘟咕嘟地響著,散發出令人安心的食物的香氣。

他原本不餓的,可不知為何卻突然覺得很想喝點什麽……於是他不好意思地在火爐另一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伸出手,借著溫暖爐火烘烤幾乎濕透的衣服。

老婦人看他這狼狽的樣子忍不住無奈地笑,然後艱難地坐起來,從火爐旁邊的架子上取來了碗和勺子,為小亞瑟盛了滿滿一碗濃湯。

“給,”她把濃湯遞給少年,“快趁熱喝吧。”

小亞瑟接過濃湯,甚至顧不得燙,用老婦人遞過來的勺子大口大口地喝。

可不知道為什麽,喝著喝著,他突然開始想哭。

好像在很久之前,在已經變得破碎不堪的記憶中,還未過世的爺爺也曾在下著滂沱大雨的傍晚給他燉過類似的濃湯吧?

少年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老婦人見他這麽狼吞虎咽,似乎有些可憐他,看他的目光也溫柔許多。

“你是從哪兒來的啊,孩子?”

“瑞……瑞城。”

“瑞城?”老婦人吃了一驚,“那裏離這裏可太遠了。”

她似乎是忽然又聯想到了什麽,於是搖搖頭,緩緩歎了口氣:

“可憐的孩子,為了逃命居然走了那麽遠嗎,你的父母呢?他們沒在你身邊?”

“……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

老婦人的表情哀痛起來,嘴唇囁嚅著似乎想什麽,但最後也隻是緩緩吐出一口氣。

“抱歉,孩子,”她擦了擦眼睛,輕聲說,“我不該問這個的。”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

“……”

小屋忽然陷入沉默中。

許久之後,老婦人才撫摸著臥在她腿上的肥貓,低聲哀歎:

“可憐的孩子……”

小亞瑟這時終於喝完那碗濃湯了,他抬起頭,擦了擦臉上的汗,感激地道謝:

“謝謝您的濃湯。”

然後他又有些疑惑,猶豫了一下問:

“可您為什麽要待在這裏不去逃命呢,世界……不是快要毀滅了嗎,隻有到南方才能活下來啊。”

老婦人聞言便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腿腳不方便,過不去的,不如把活下來的資格讓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反正我這糟老婆子也半截入土快要死了,就讓我死在這裏吧。”

“至於你,你該去南方的,你比我這糟老婆子更值得活下來……”

她眯起眼,滿臉的皺紋堆在一起,勉強擠出笑,對小亞瑟說:

“孩子,要是我這裏有你能用得上的東西——請不要客氣,盡管拿走吧。”

小亞瑟忍不住無聲地攥緊了拳,他猛地抬起頭,對老婦人說:

“我可以帶您一起走。”

老婦人卻隻是慈祥地看著他,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可我已經老得快要死了,孩子。”

她眼神朦朧地環顧一周,抬起頭來,又低聲說:

“而且這裏埋葬著我的孩子,我的父親,我的丈夫,我在這裏出生,生活了一輩子,也應當死在這裏,所以就讓我繼續待在我的小屋裏,好麽?”

老婦人看著小亞瑟,露出溫和的笑容。

“……”

小亞瑟忽然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一樣垂下頭來,輕聲回答:

“嗯,好。”

……

雨還在下。

小亞瑟告別老婦人和她的小房子,帶上那柄從老婦人那裏得來的斧頭,重新踏上了應許之路。

麵前雨落狂流,卻又靜謐無聲。

身後小屋子裏的火光熄滅了,被連綿不絕的雨點遮擋,逐漸變得朦朧起來。

她大概是睡著了吧?

小亞瑟想。

然後,他在雨裏蹲下來,捂著臉,小聲哭了起來。

……

而旅途還在繼續。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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