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乃馨還在微笑。

她看著江酒,忽然問:

“我聽說你們這些從事科研工作的人……尤其是研究理論物理的,如果碰到現實與理論不符的情況,會更傾向於否認現實而不是理論對麽?”

江酒聞言下意識張開嘴想反駁,但最後卻隻是稍顯局促地摩挲著手指,低聲回答:

“是有這種人,因為我們的眼睛會騙人,但數學是不會騙人的,如果觀測到的現實與既有理論相悖,那麽我們會下意識去……否認現實。”

說實在的,江酒現在甚至有種衝動——他想掏出紙筆或是台計算機,找出一個所謂的黑球常數,套在眼前這黑球上,讓這個球的存在符合現有的理論模型。

但他做不到。

所以他隻覺得無力。

江酒很清楚地知道黑球的存在違背了現有的能量守恒定律和熱力學定律,而在江酒剛開始研究理論物理這門學科時,領他入門的那位老教授就告訴過他科學界其實並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真理,就像地心說與日心說乃至於現在宇宙模型的建立——在不斷更迭的時代背景下,所謂的真理也會隨之不斷更迭,因為理論必須經得起驗證才能被接受,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如果理論違反了普遍認知卻不能給出可以驗證的可靠解釋,那就說明該理論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於是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看向康乃馨,沉默片刻組織語言,然後說:

“我無法否認你說的話,就像我不可能忽視這黑球的存在,但康乃馨小姐……”

江酒說到這裏略顯別扭地擦了擦兩鬢滲出的冷汗:

“但如果你堅持要向我證明魔女們所擁有的超自然力量是真實存在的,那你應該讓我見到除了黑球以外的其他證據才對,因為我們都知道,如果一個文明的科技水平發展到某個我們難以想象的點,那說不定他們也能製造出黑球這樣的……這樣的東西。”

他似乎是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黑球,最後糾結了半天才將其稱之為東西。

而康乃馨輕輕點頭——這並不能說明她同意江酒的說法,相反,不管江酒說什麽她似乎都會微笑著同意,而她這樣的做派會讓人不自覺地認為她有種異樣的機械感,至少江酒有時候就會覺得康乃馨像他在研究所見過的仿真機器人。

外麵蒙著層仿真肌肉和皮膚,底下是冰冷堅硬的鋼鐵骨骼,各種傳感器,線纜。

研發那台機器人的死宅甚至給她塗了從女朋友那兒偷來的口紅和粉底,化了眼妝,再加上相關技術的進步,讓那台機器人看起來足以亂真。

但假的終究是假的,無論裝得多像都是假的。

江酒一邊默默想著一邊盯著康乃馨——他要嚐試一下他這樣會不會觸發恐怖穀效應。

而被他盯著的康乃馨忽然抬起了手。

那雙幹淨修長的手在江酒的眼中輕輕拍在一起,啪,像是起床鈴,康乃馨的掌聲喚醒了會議室裏沉睡的什麽東西……

可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江酒茫然地看著康乃馨,而康乃馨微笑著朝會議桌指了指,示意江酒看過去。

然後,江酒看到了正在生長的綠植。

是某種蘭花吧,葉子狹長,通體翠綠——在聽到康乃馨的掌聲後,它就忽然開始生長。

這是江酒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生長”這個詞的意義,他睜大了眼睛,看著那盆蘭花的葉片肉眼可見地變長,從翠綠變成墨綠,根須愈發粗壯甚至撐壞了花盆,蔓延到會議桌上,蜿蜒蛇行。

但它就是不開花,它隻是在無限地瘋長,一直生長到沒有可供它根須汲取的養分了,它才停下生長,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裏。

有一片葉子已經垂到了江酒的麵前,江酒下意識抬起手捏了捏,恍惚地發覺那足有一指厚的葉片居然是中空的,而且極端脆弱,他稍微用點力就可以把葉片哢一聲折斷。

簡直就像薯片。

江酒表情呆愣地轉頭看向康乃馨。

康乃馨則微笑著對她解釋:

“它已經瘋了,江教授,它剛剛隻想著生長,想著占據更多的空間,卻忽略了自身的極限,所以它的葉片還有根莖都膨脹而中空——別看它看起來有這麽大,其實它的重量很輕,輕得您一隻手就能托起來。”

“……”

江酒滿臉呆滯。

他抬頭看看那棵幾乎已經能擠滿整個會議室,像樹一樣的蘭花,又低頭捏碎了手裏的半截葉片。

哢嚓哢嚓。

葉片被捏碎的質感是如此真切,提醒江酒他所見非虛,他真的看到了這場放在中世紀甚至能夠被歸類為神跡的表演。

不。

這應該不是表演。

這是真的。

江酒覺得他的理智已經瀕臨崩潰,他動作僵硬地把手裏的葉片**成粉末,又覺得自己的大腦已經像那些粉末一樣紛紛揚揚地被磨碎了。

這是場夢麽?

江酒想。

但就算是夢——在過去的日子裏,他最瘋狂的夢也僅僅隻是重回過去與妻子相擁,以及因研究取得了重大進展而獲得諾貝爾獎——可有關於魔女,神秘組織,瘋長的蘭花……

江酒已許久不曾做過如此瘋狂的夢。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他不知道,他隻是懵懂地,呆愣地,卻無比清楚且明晰地認知到了事實——在他過去的人生中,在他規律卻單調的生活背後,有無數神秘的影子在徘徊,那些來自所謂真實世界的真相從來未曾暴露在陽光下,甚至普通人一輩子都難以得見。

但它們就是存在著,如此客觀且真實地存在著。

江酒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頭暈,他下意識扶住了身旁的椅子,然後表情呆滯地抬頭看向那位康乃馨小姐。

康乃馨對他如今的狀態沒有絲毫意外,她似乎已經習慣於目睹這樣的景象。

她隻是微笑著走過去攙扶住了江酒,然後垂眸安慰道:

“沒關係的,江教授,您不是第一個知道真相後感到世界觀被摧毀的人……雖然事實的確這麽殘忍,真實世界是存在的,隻是一向都不為人知而已。”

“……”

江酒似乎並沒有聽到她的話,甚至還深陷在震撼中無法自拔。

康乃馨看著滿臉茫然的江酒,沒有說什麽。

這樣的反應她見過太多了,她已經習慣了。

這些從事科研事業的唯物主義者總是這樣,在得知真相後他們甚至會比普通人更容易鑽牛角尖,她甚至曾接待過一位在天文物理領域有相當大成就的客人,而在親眼目睹了星空的真相後那位客人甚至當場瘋掉了。

而像眼前這位教授一樣,在見證真相後久久不能緩過神……這已經算是很正常的反應。

康乃馨如此想著,打算去給這位可憐的老教授端來杯溫水,也順便讓他一個人在會議室裏冷靜冷靜。

可這時候她忽然感覺到老教授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愣了一下,接著下意識微笑著看向老教授——然後她正好與老教授對視。

火。

康乃馨忽然隱約地看到老教授的眼底有火焰燃燒起來,如此熾熱如此蓬勃。

然後她聽見老教授說:

“真實世界對麽?魔女……和她們所擁有的超自然能力都存在是麽?那這是否意味著現存的物理定律並不完善?還有大片大片的未知等著被探索?”

最開始老教授的語氣還有些虛弱,可說著說著就連他的情緒都跟著亢奮起來。

“太好了。”

他露出孩子一樣純粹的開懷笑容,然後像在課堂上對著那群年輕人一樣不厭其煩的講:

“太好了,康乃馨小姐,您知道麽,自從上次科技革命結束之後,我們的前沿科技就幾乎陷入了停滯——本來理論和實踐應該齊頭並進的,可現在作為頭腦的理論已經跑出去不知道多遠了,作為身體的實踐卻還停留在原地。”

“能夠開墾的荒地越來越少,大家就隻能越來越往內卷,可資源一共就那麽多,又怎麽可能夠分呢?所以現在大環境就是灌水——往論文,往成果裏灌水,所以明明參與研究的人越來越多了,論文數量也提上來了,但研究進展的速度卻越來越慢。”

“現在好了,現在有了真實世界,那就有大片大片可供開墾的荒地,幾乎陷入停滯的前沿陣地又能往前推進,您……”

不知道為什麽,說到這裏老教授忽然閉嘴了。

他終於察覺到了什麽。

就像即將要出膛的子彈被堵死在了槍管裏,老教授的臉上忽然浮起難以言喻的恐懼與驚惶神情,接著他幾乎是顫抖著看向康乃馨,卑微地,結結巴巴地問:

“等……等一下,康乃馨小姐……難道……難道關於真實世界的消息……是不允許被泄露的嗎?”

而康乃馨依舊在微笑。

她看著老教授,看著後者臉上的懇求神情,默默在心裏歎了口氣,然後點頭,輕聲說:

“對,而且不僅如此——為了防止您在離開靜謐機關之後泄露真實世界的情報,待會兒會有工作人員為您清洗掉一部分記憶。”

“……”

老教授沉默起來。

他的身體依舊在顫抖,可表情卻緩緩恢複了平靜,甚至就像剛剛到達靜謐機關時那樣,這位從事了理論物理研究三十五年的老人一點點挺直了脊背與康乃馨對視。

“女士。”老教授的聲音冷得像潭死水,“這是場謀殺……”

他冷靜地控訴道:

“——你們在謀殺科學的未來!”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