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魔女小姐對自己說。

接著她緩緩從**爬起來,光著腳踩在被藤蔓和荊條爬滿的地板上,離開了房間。

魔女小姐所過之處藤蔓和荊條都自動分開,收起飽蘸毒液的尖刺,從天花板上垂下的蜿蜒枝條全部溫順恭謹地微微搖動——時至今日,在江酒陷入沉眠直到現在的大半個月裏,整座酒吧幾乎已經變成了植物園,無數奇形怪狀的植物被悄然孕育出來,生長,開花結果,於是圍繞著那顆藤蔓荊條所構建的嶄新微觀生態係統便如此誕生了。

這處生態係統的主人是江酒,它抗拒著所有外來物的接觸,哪怕那外來物是上城區靜謐機關的執行官。

魔女小姐早就留意到了。

這些天有不少外部勢力在窺探酒吧,其中有地獄承冠者的味道,有靜謐機關的痕跡,有來自其他世界的入侵者——他們像聚集在將死者上空的禿鷲等待著神明的隕落,這樣他們就可以分食神明的屍體,瓜分神明的權柄。

——就像曾經神明的眷族花朵們所犯下的罪行一般。

長生不滅,即便是死亡也隻能讓魔女們暫時遠離這世界,更何況魔女們都掌握著神明昔日權柄的碎片,即便她們所擁有的神明權柄碎片讓她們成為了隨時都有可能失控的不穩定因素,但她們所擁有的力量和漫長壽命依舊會讓宏觀世界中的絕大部分種族豔羨。

性別從不重要。

既然世界意誌所欽定的力量主體是女性,那麽為了獲取力量與權柄……

性別豈是如此不便之物?

魔女小姐知道那群追求力量的瘋子絕不會介意換個性別。

而偏偏她現在什麽都做不到。

她把神明的三分之一權柄贈予了江酒,也同時喪失了偉大魔女的位格,雖然給她一定時間她未必不能重新成為偉大魔女,但時間……

就像江酒去救她,麵對著整個宏觀世界惡意時所發出的感歎,如今的魔女小姐最缺的就是時間啊。

她不知道江酒什麽時候能蘇醒,她不知道如今護佑酒吧的夢的權柄能支撐多久,她不知道靜謐機關對她和江酒的態度,她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江酒為何會沉睡。

在江酒沉睡後的第十二天,可能性魔女如約而至。

但夢的權柄排斥她,所有藤蔓和荊條在察覺到她的到來後都頗具攻擊性地豎起了蘸滿毒液的尖刺,像昂首的毒蛇,與此同時夢境變化,試圖把可能性魔女驅逐出酒吧範圍。

名為猶格索托斯的魔女觀察片刻,頗為遺憾地感慨道:

“看來神明大人似乎是不歡迎我?也是,畢竟我們這些魔女都是掀起昔日那場忤逆的罪人。”

她遙遙看向酒吧,不知為何又蹙眉,撚著一綹灰色的發絲,低聲自言自語:

“可不應該啊,神明大人怎麽會仇恨我們?神明大人明明……”

可能性魔女沒有把話說清楚,她像往日那樣語焉不詳地隨口說了幾個詞,接著就轉頭看向魔女小姐。

“我看不出江酒身上所蘊含的可能性,緘默,你應該知道的,早在江酒擁有可能性權柄之後我就無法看到她身上的可能性了。”

她說完這兩句話,又想了想,建議道:

“我們這些大魔女都不太可能看透神明大人的輝光,所以不如試著向人類那邊的收容物辦公室求助,緘默,那裏的收容物有可能知道江酒如今的狀態。”

“還有詭秘——在你失去偉大魔女的位格之後,宏觀世界現存的偉大魔女就隻有她了,也隻有她的神秘度跟擁有了三分之一神明權柄的江酒持平,而在神明大人尚未蘇醒之前,她說不定能看出江酒身上發生了什麽。”

魔女小姐聞言沉默片刻,又輕聲問:

“可屬於人類的收容物辦公室為什麽要幫我?人類不是一直都……都盼望著神明隕落麽?”

“幫你?”可能性魔女神秘地笑笑,“可不是幫你,是幫江酒。”

“幫……江酒?”

魔女小姐不理解兩者之間有什麽區別。

可能性魔女便語氣微妙地給她解釋:

“是收容物辦公室的那位秘書長,她跟江酒之前是有過一段糾葛的,你去找她,她八成會看在跟江酒的舊情上幫你。”

“當然,”可能性魔女又說,“看的並不是你這位緘默魔女的麵子,而是江酒的麵子,所以你明白什麽叫做幫江酒而不是幫你了吧?”

“……”

魔女小姐不說話了。

此時此刻她倒不覺得生氣,隻是微有感慨,她回憶著曾在江酒所蘊含的那些可能性中看到的畫麵——江酒從未得到過幸福,江酒總會失去擁有的一切,無論是與薑小白與安寧與桑落與其他人……

甚至就算與她在一起也隻會以悲劇結尾。

在世界線收束之後,終焉魔女誕生了,祂成為了嶄新的存世神明,將一切毀滅殆盡,而祂本人也注定在無盡的黑暗中孤獨走向滅亡。

魔女小姐忽然打了個寒顫。

是這樣麽?

她想。

在不久前發生的那場大戰中,她以轉贈神明權柄的辦法避免了江酒燃盡力量而死,那時她覺得她終於扭轉了江酒既定的命運,創造出了條從未有過的世界線,讓故事的發展走向了幸福快樂大團圓結局。

但……

是否?是否命運的偉力再度悄然降臨了?它修正了曆史的軌跡,讓江酒沉睡,讓江酒最終失去一切,最後世界線會再度收束,江酒還是要成為毀滅世界的終焉魔女。

不管如何掙紮,如何讚頌辱罵,如何試圖突破這囚籠,命運的馬車總會漠然無情地碾過一切,緩緩駛向既定的道路。

魔女小姐忽然感到了無力。

在可能性魔女離開酒吧前去收容物辦公室尋求那位秘書長幫助之後,魔女小姐坐在那顆藤蔓與荊條之繭旁,俯身趴在繭上,呆呆地看著螢火撲閃。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從前。

記憶如漲潮的海水漫過她的腳麵,小腿,再升高,最終把她淹沒。

最開始她跟江酒談戀愛,江酒那時還是毫無破綻的紳士,總是會讓她感覺如沐春風,但憑借魔女特有的對愛的敏感,她發現江酒的感情是怪異而扭曲的。

雖然跟她談著戀愛,但她總覺得江酒很寂寞,甚至像棵在沙漠裏孤獨生長的樹。

後來她認清了江酒的真麵目,在江酒向她提分手的時候把江酒變成了魔女,江酒也揭開了最外麵的那層麵具,變得很壞很渣很妖嬈。

但不知為何,那時候她反而覺得江酒真的愛上了她。

再後來……後來江酒為了救她而東奔西跑,在不斷開始又結束的故事後她逐漸一點一滴地了解江酒,江酒似乎也開始對她敞開心扉。

現在她終於有資格說自己懂江酒了,但江酒呢?江酒卻被困在眼前冰冷堅硬的繭裏沉睡,被群狼環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來。

魔女小姐忽然想起了霧,想起了墓園,想起了墓園裏漫山遍野默默矗立的墓碑。

——那是江酒給已逝之人留下的紀念。

但更深處呢?在霧的更深處,在墓園的盡頭,她那天分明隱約看到了別的東西,隻是她不知為何忘記了,是江酒麽?

夢境的主人動用了夢的權柄,讓她忘記了她那天所親眼目睹的景象。

也是墓碑,但卻孤獨且歪斜地立在黑暗中,形狀樸素,飽經風霜,不知道已經存在了多久。

或許在這片墓園建立之處它便被立起來了吧?因為它的碑麵上從一開始就刻著主人的名字呢。

——“江酒之墓。”

不知在多久之前,江酒為自己立下了這塊墓碑。

魔女小姐忽然感到了悲傷。

像剛從冰山上墜落的巨大冰塊,多棱,堅硬,銳利,沉入海麵時掀起轟然巨響,沉沒時卻靜得出奇。

魔女小姐渾身冰涼,她把臉頰貼在冰冷堅硬表麵粗糙的藤蔓與荊條之繭上,忽地流下淚來。

“我想你了,江酒。”

她啞著嗓子喊。

或許她還懷有僥幸,她覺得以江酒的性子說不定這時候會突然破繭而出,壞笑著問她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開不開心。

但藤蔓與荊條之繭卻依舊如往常那樣靜寂,宛若死物。

唯有腳步聲——不知是什麽時候從哪裏傳來的清脆腳步聲逼近。

那腳步聲的主人無視了籠罩酒吧的夢境,所有藤蔓和荊條在感知到她的氣息後都宛若臣子般馴服地垂落,她降臨酒吧,宛若皇帝駕臨屬於她的王國。

魔女小姐感知到了那陌生卻又熟悉的氣息,她咬著唇擦掉淚水抽出魔杖,警惕地透過牆壁看向魔法壁爐的方向。

自從江酒陷入沉眠,就連潘多拉也無法繼續待在酒吧裏,所以如今的酒吧裏應該就隻有她和江酒兩個人而已,那麽是誰?

誰能無視夢的權柄和酒吧內殘留的陣地魔法,如此堂而皇之地穿過魔法壁爐,來到她和江酒日常起居的魔女之家中?

在這之後,魔女小姐透過牆壁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

金發,富有異國氣質的精致五官,象征醫生身份的白大褂,以及臉上的若有若無笑容。

她看到了她,而她也看到了她。

不速之客停下了腳步。

她隔著牆壁眯起眼看魔女小姐,然後玩味地問:

“緘默魔女?或者,我應該叫你……薰衣草姐姐?”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