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神明脫困,老龍抬頭,從未有過的恢宏變局讓整個上城區的氣候係統幾乎都亂了套,盛夏大雪寒冬暴雨,如若不是靜謐機關竭力去遏製氣候係統的異變,恐怕上城區不日就要迎來毀滅。

人類總是喜歡折中的,倘若你說要讓今年的冬天冷一些,他們肯定會反對,但如果你說你要毀滅上城區,那他們就會轉而同意讓今年的冬天冷一些。

而相較於迎來毀滅,如今這零下十幾度的氣溫也就顯得不值一提了。

所以就算今年的冬天這麽冷,街上還是有大堆大堆的行人。

在絡繹不絕的人流中,魔女小姐站在原地,怔怔看著江酒。

人群依舊在流動,像一去不返的江水,襯得魔女小姐和江酒像兩塊巋然不動的礁石,人流在她們身後分開喧鬧著繼續向前,而她們不為所動,她們對視著,身旁料峭寒風呼嘯而過,冰涼刺骨。

魔女小姐卻覺得自己快要紅溫啦。

有生以來她從未覺得腦子這麽不夠用過。

她的思緒像群在草原上撒歡的野驢,已經在做隨機布朗運動了——她甚至開始暢想未來,想到跟江酒結婚之後她們倆的日常生活會變成什麽樣。

每天她睜開眼就能看到江酒,能吃到江酒親手做的早餐,能像所有人類情侶你儂我儂地膩歪在一塊,能手拉手去超市裏買菜,聽購物車的車輪碾過小塊地磚,發出像綠皮火車駛過那樣的輕微哐啷聲……

魔女小姐一直都覺得那樣挺美好的。

正如弗朗索瓦絲·薩岡說的那樣。

“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

魔女小姐憧憬的永遠都是她從未擁有的。

她或許曾夢想成為人類,體驗人類的悲歡離合,平安喜樂或痛苦掙紮。

她想和江酒在盛夏的傍晚,在洗過澡後換上寬鬆的棉布裙子,素麵朝天,清清爽爽地吹著晚風逛會兒街,最後去超市買菜,為第二天的早餐做準備。

魔女小姐覺得這樣很浪漫。

而這樣的想象還在向更遠的未來不斷延伸,愈發大膽甚至瘋狂。

魔女小姐想跟江酒一起旅行,想跟江酒一起喝醉,想跟江酒在夏天聽雨在冬天賞雪,想跟江酒和平時一樣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蓋著毯子打盹……

她想跟江酒走進婚禮的殿堂,想跟江酒生蛋,想從此緊握住江酒的手,從此再也不放開。

她想……

魔女小姐想參與江酒的整個人生。

可她又有些遲疑了。

這是真的麽?江酒真的沒騙她麽?她已經被江酒騙過好多次了,這壞東西說謊都不眨眼的,實在是讓人很難信任……

她這麽想著,慢慢張開雙臂,向前邁了一步。

魔女小姐抱住了江酒。

“我答應你。”

她的嗓音顫抖。

然後她抬起頭來,緩緩吐了口氣,那口氣迅速在冰冷的空氣裏泛成淺淡的白霧,上升,與清澈天光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然後魔女小姐忽然聽到一聲歎息,聽到江酒輕輕打了個哈欠,聽到江酒湊到她的耳畔對她說:

“我還以為你會覺得我在跟你開玩笑呢。”

魔女小姐的身體僵了一下。

然後她低下頭,輕輕咬住了江酒的耳垂。

不輕不重,但是江酒的肌膚嬌嫩,所以大概會留下牙印?

但這不重要,而且就算在眾目睽睽之下和江酒做出了如此親昵的動作也不重要,魔女小姐一向不怎麽在意別人的想法。

她隻在意江酒。

她低聲對江酒說:

“你知道嗎,我剛剛真覺得你是在騙我,江酒,你的罪行罄竹難書,你已經做過多少次類似的事了,你讓我……”

魔女小姐越說越難過越說越生氣,她低下頭一口咬在江酒的肩頭——江酒身上穿的衣服挺厚的,她咬不到江酒的肉,但她也不在乎,她隻是需要發泄。

她的眼眶發酸,她對江酒說:

“你讓我失望過多少次了江酒?你每次說愛我又說你是在開玩笑,你是不是覺得你很幽默?可你想過我是什麽感覺嗎?”

魔女小姐流著淚,抓住江酒的衣襟,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我很難受啊,就像被你架在火上翻來覆去地烤,我覺得很痛苦啊……”

就像終於找到了傾訴的機會,魔女小姐開始把之前累積的所有情緒一股腦爆發出來,她絲毫不在意周圍人的視線,她抓住江酒的手,告訴江酒以前她有多委屈,多掙紮。

江酒便忽然有了負罪感。

她難得開始手足無措——或許從最開始她就更擅長當個渣女去玩弄別人的真心,而一旦要認真地去愛一個人……她如今反倒感到了陌生,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安撫莉莉絲。

要像平時那樣花言巧語哄得莉莉絲破涕為笑麽,還是繼續跟莉莉絲拉扯?

但那樣……就像學做菜不去好好磨煉廚藝而寄希望於嫩肉粉這樣的添加劑能發揮作用,雖然江酒覺得她像平時那樣哄莉莉絲應該會有效,但她不想那樣。

太廉價了,太卑劣了,太無恥了。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曾經的自己有那麽惡心且可憐。

所以江酒隻好抱住莉莉絲,沉默著,希望莉莉絲能對她提出什麽要求,這樣她就可以補償莉莉絲。

而莉莉絲——而魔女小姐忽然對江酒綻開了笑容。

帶著淚滴,就像沾上了露珠的花朵,魔女小姐攥緊江酒的手,環抱著江酒的腰,輕聲說:

“所以我要你補償我,江酒,因為你之前讓我那麽難過那麽痛苦,所以接下來……你要嫁給我,你要作為罪人陪在我的身邊贖罪,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離開我。”

“我要你和我結婚,江酒。”

魔女小姐如此命令。

江酒愣了愣,接著垂眸,也攥緊了魔女小姐的手。

“遵命,主人。”

她溫順地回答。

在這冰天雪地,在絡繹不絕的人流中,在剛剛擺脫毀滅陰影且迎來新生的春城裏。

江酒與莉莉絲擁抱在了一起,她們分享著彼此的體溫,呼吸著彼此的氣味。

她們幾乎都感到了久違的幸福。

而片刻之後,在美好的靜謐之後,江酒忽然喊了魔女小姐的名字:

“莉莉絲。”

“嗯?”

“你在利用我吧?”江酒用無奈的聲音問,“你利用了我的自責和負罪感?”

“讓你發現啦?”

魔女小姐的聲音透著報複成功的開心與小小狡黠,接著她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對,就像你以前對我常用的伎倆那樣,我利用了你的愧疚,然後你就會答應我稍微過分一點的要求……就比如一直陪著我。”

“果然。”江酒略有感慨地說,“都讓你學會啦,莉莉絲,不過也正常,你一直都聰明,這種小伎倆又簡單,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原理。”

然後她不知為何輕輕鬆了口氣,接著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

“真好,這樣……這樣我也能放心了。”

“嗯?”

魔女小姐好像察覺到了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她抬起頭看江酒,警覺地問:

“放心?什麽放心?”

“……”

江酒沒回答她。

江酒隻是微笑。

或許是那股詭異的倦意再次襲來,她的精神有些支撐不住了,於是她打了個哈欠,身體也軟軟地癱下來,幾乎倒在了魔女小姐身上。

“莉莉絲。”

她輕聲說:

“我其實很愛你的,隻不過我一直都嘴硬……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我覺得在戀愛關係產生的過程中誰先承認愛誰就失去了主動權吧,而失去了主動權就容易被拋棄,對嗎?”

“對吧,可能也不對,我一直都很沒有安全感啊莉莉絲,所以我不斷去招惹新的女孩子,我讓她們喜歡上我再拋開她們,想用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強大。”

“可我忘了足夠強大的人其實根本不需要證明自己。”

江酒說著忽然苦笑起來:

“所以我不願意承認我喜歡你,我要嘴硬,我要用各種辦法撩撥你的情緒,好安撫自己,好向自己證明我已經不怕孤獨了。”

“可其實我還是很害怕失去你。”

江酒絮絮叨叨小聲地說著,跟莉莉絲講著些亂七八糟不著邊際的東西。

而莉莉絲終於察覺到異常了,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睜大眼睛看著江酒。

“你……你為什麽要突然說這些……”

於是江酒微笑著回答她:

“因為我又要失陪了,抱歉,莉莉絲。”

她的眼眸深處忽然泛起淡金色的光暈。

“繼承並使用神明的權柄並非沒有代價——我前幾天就想告訴你這件事,隻可惜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我要恐怕要陷入沉睡了,我的身體一直這麽提醒我,隻不過我也不知道我這次要沉睡多長時間,或許要很久很久吧,就像昔日那位神明一樣,所以我聽到你學會了玩弄人心之後我很開心,莉莉絲,因為這樣你大概就不會再被我這樣的壞東西騙了吧。”

魔女小姐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緊緊地抱住江酒,好像她鬆開手江酒就會消失。

而江酒癱在她的懷裏,輕聲對她說:

“我好想陪著你,我好想和你像以前那樣喝醉,我好想和你結婚啊莉莉絲……”

“可對不起,我又要失約了。”

她或許終於無法反抗那深入骨髓的睡意了,她掙紮著抬起胳膊攬住魔女小姐的脖子,用最後的力氣對魔女小姐說:

“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莉莉絲,我要讓你知道……”

“我愛你,莉莉絲。”

江酒哀傷地說完這句話,終於緩緩閉上了眼。

“晚安。”

她說。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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