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萬物萌發,融融春日的到來,神明終於也從曆經三千年時光的漫長沉眠中蘇醒。

而在神明蘇醒之前的三千多年間,薰衣草幾乎每天都會給蕁麻講述關於神明的傳說,有時候蕁麻簡直會認為薰衣草已經成為了神明的狂信徒——不,或許這本來就是事實,薰衣草告訴蕁麻所有曾親眼目睹過神明的生靈都會不自覺被神明所折服,最終成為神明的忠實信徒,她是這樣,以後覲見了神明的蕁麻也會是這樣。

蕁麻隻仰著花冠,安靜地聽薰衣草給她講故事。

她並不能理解為什麽薰衣草姐姐會斷言……斷言她覲見神明之後就一定會成為神明最忠實的信徒和擁躉,因為她認為即便是神明也很難讓所有生命都喜歡,就像代表了美這個概念的花朵們也各有各的特點。

但既然薰衣草姐姐覺得她會成為神明的忠實信徒,那為了讓薰衣草姐姐滿意,她也不是不能變成神明的忠實信徒。

總之,懷著這樣的心思,蕁麻找到了剛剛從沉眠中蘇醒的薰衣草,然後跟隨著她去覲見神明。

“神明大人的力量太強大了,這片原始世界其實並不能很好地容納祂的存在,所以祂的存在會外溢,會侵蝕世界的存在,我們待會兒過去的時候可能會看到各種奇怪的東西,但不必驚慌,神明大人是很溫柔的,祂外溢的力量絕對不會傷害我們。”

“嗯,我知道了。”

“神愛世人,蕁麻,神明大人永遠都愛著我們這些被她親手創造出的生命,雖然我平時每次都猜不出神明大人的用意,不過既然是祂……那麽一定是為了我們好吧,就比如祂不讓我幹涉你們的選擇,讓你們自由自在地去新大陸迎接新生活……”

說到這裏薰衣草忽然沉默了片刻,然後把葉片收攏起來:

“不知道我們那些去新大陸的同胞現在怎麽樣了,前些天東風還給我帶來了新大陸那邊的消息,但都是關於那些蜥蜴人的,東風告訴我它沒有聽說過什麽特別有名氣的花,可不應該啊,我們的同胞都不是能輕易安生下來的性格,尤其是迷迭香,她……”

薰衣草又把花冠微微垂下,似乎是因此感到了不安。

蕁麻輕輕把根須伸了過去,觸碰薰衣草的根須,用這樣的方式安慰她。

薰衣草便很快重新舒展葉片挺起花冠。

“謝謝,”她對蕁麻說,“應該沒事的,同胞們身上都帶著神明大人的庇佑,那些愚蠢的蜥蜴人根本沒可能傷害她們的,咱們還是繼續去覲見神明吧。”

“嗯。”

蕁麻微弱地以思維的觸角碰了碰薰衣草,回應她。

原本堅硬的玄武岩和凍土都變得鬆軟起來,甚至化為濃稠黏膩的泥漿,而她們便在這樣的大地中分開土壤,向神明所處的石台挪去。

距離石台越近,蕁麻就越能感到久違的溫暖。

仿佛存在於石台之上的並不是那位神明大人,而是被人從天上摘下放在那裏的春日暖陽,於是在蕁麻的視野範圍中,鋪天蓋地的都是澄澈光輝,它們以神明為中心,慷慨而無私地向四周擴散,讓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染上了明亮的淺金色。

浸泡在淺金色的陽光洪流中渾身都暖洋洋的,很舒服,於是蕁麻好奇地抬起花冠,頗為大膽地把思維觸手往石台上探過去。

她想知道神明到底長什麽樣。

但她卻並未觀測到神明的存在,她先是看到了幻境。

千萬流光自天頂墜落進黑暗的深井中,在井壁上折射,無聲流溢,井底沒有絲毫波瀾的水麵被流光貫穿,層疊如鱗片的漣漪迸濺——這之後,蕁麻恍惚地發覺那經過水麵的流光突然呈現出植物的紋理和質感,它們表麵的光芒轉為富有生機的碧綠。

井中之天突兀湧現,千條萬條碧綠絲絛從水麵之下垂落,在光風中招搖。

光風中有花朵在盛開,但它們卻絕非由神明親手創造的精靈,而是徒有其表的空殼,即便它們的香味濃烈得醉人,花瓣也沾染著獨屬於神明的淡金色,宛若靜默燃燒的火焰。

蕁麻和薰衣草都被淡金色的花朵圍攏,她們忐忑地停下腳步,不約而同抬起花冠把思維的觸角投向神明,希望能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無論是水,風,土還是現有物質的一切,它們都在光風的吹拂下盛開出淡金色的花朵,也都因此擁有了花瓣的細膩質感,而光風掠過,花朵們便隨之悄然流動。

嘩啦啦。

那是花朵們在唱歌。

薰衣草率先明白了什麽,她忽然伸出根須,輕輕推了推蕁麻,告訴她:

“去吧,蕁麻,神明在召喚你呢。”

“誒?”

蕁麻感到了疑惑。

她明明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不,好像是有的。

在她產生這樣想法的瞬間,淡金色的花朵部分合攏部分盛開,在窸窸窣窣的摩擦中,溫婉平靜的聲音自她身旁響起:

“過來吧,孩子,我等你許久了。”

蕁麻的花冠葉片甚至根莖都本能地顫抖。

她莫名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沉重壓力,雖然光風依舊溫暖親切,但她再也無法對石台之上的神明產生任何逾越的想法。

她本能地挪動根須,在薰衣草的注視下緩緩來到石台旁,卻不敢抬起花冠,以思維的觸角觀察神明。

但神明卻發出了笑聲:

“為何如此膽怯呢,抬起頭吧孩子,沒關係的,我允許你注視我。”

至此蕁麻才終於敢把思維的觸角對準神明。

然後她便親眼目睹了神明的模樣。

是火,是水,是風,是花朵們賴以生存的土壤,是這原始世界所有物質的集合,但也是空,是虛無,是許許多多不曾出現過的靈魂的精粹,是更勝於花朵們的,對“美”和“愛”這兩個抽象概念的最佳詮釋。

祂是全,也是一。

而在所有輝光退去之後,蕁麻得見了神明真正的容貌。

是溫柔且恬淡的少女,並未有多美貌,但卻會讓所有生命不自覺地對祂產生好感,就像春日的暖風,夏日的樹蔭,秋日的果實,冬日的陽光。

神明微微垂著眸子,低頭,嘴角帶著微微笑意,淺金色的光滿溢在她眼中。

“我的幼子,”祂向蕁麻伸出手,輕聲呼喚道,“過來吧,讓我看看你。”

蕁麻遲疑著,不自覺地挪動根須,來到了神明身側。

她恭敬地垂下花冠,幾乎將花莖都貼在了石板上,可神明卻似乎並不怎麽在意她的姿態。

神明隻伸出手,便有無形的力量把蕁麻托起,然後祂把手放在了蕁麻的花冠上,輕撫蕁麻的花瓣與花蕊。

“神明大人……”

蕁麻想說什麽。

但神明卻似乎已經提前知曉了她的想法,於是溫柔地說:

“是苦惱於自己不能開花麽?”

“沒關係的,”神明翻開蕁麻的葉片,仔細觀察藏在下麵的幹癟細小花冠,“你是可以開花的。”

“總有花朵與別的花朵不同,我的幼子,你便是我創造的花朵中最與眾不同的那朵——但你並非不能開花,隻是你開花的條件比你的姐姐哥哥們相比更加苛刻一些。”

“在最後的那天,你會開花的,你的花將是所有花朵中最為豔麗的,但你開花那天你會失去一些東西,你將在犧牲後得到別的花朵所不曾擁有的。”

“你將……”

神明對蕁麻做出了預言,但不知為何蕁麻聽不清預言的具體內容,她隻感覺到了冷風——在溫暖的光芒包裹中,在神明慈祥的注視下,她卻幾乎要顫抖起來。

她感覺到有什麽……不好的事將要在未來發生了。

她幾乎要忍不住哭泣。

清透的露珠在蕁麻寬大的葉片上凝聚出來,緩緩沿著葉脈滴落。

神明接住了那滴露珠,把它放在指尖上,伸到嘴裏,閉上眼,品嚐味道。

然後,祂忽然微笑起來。

“是苦的。”

祂把蕁麻托在掌心,絲毫不在意蕁麻身上的那些小刺和毒液,輕輕撫摸蕁麻的莖和葉。

“不被理解,是因為花朵們都不夠細膩,她們終究隻是未曾擁有完滿靈魂的殘缺品,甚至包括薰衣草和你——你們都是特殊的,但你們都太年幼。”

“沒辦法開花,不能和別的花朵一樣,成為了哥哥姐姐眼中的異類,因此被疏遠,明明你在像渴望陽光雨露和土壤中的養分那樣渴望愛,但除了薰衣草以外,其他人似乎都不喜歡你,對麽,小蕁麻?”

“更何況你還長著刺,有毒,你善良地不願意傷害哥哥姐姐們,哥哥姐姐們卻都因此不肯愛你,可你其實是值得愛的,我明白,我觸碰,我可以擁抱你。”

神明低下頭,淡金色的眸子帶著祥和的笑意,祂把蕁麻輕輕放在腿上,接著展開雙臂,輕聲問:

“——那你願意擁抱我麽?我的幼子?”

蕁麻的葉片簌簌顫抖,她以思維的觸角聆聽神明的話語,原本幾乎像軀體那樣生長出了刺裹滿了毒液的心重新變得柔軟起來。

啊。

她想。

原來薰衣草姐姐說所有生靈都會在覲見神明之後成為神明最忠實的信徒……

是這個意思。

於是蕁麻滿心歡喜地回答神明:

“我……願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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