蕁麻對薰衣草說她想開出花。

薰衣草最初幾乎無法理解蕁麻的意思——因為對花朵們來說開花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或者說它們存在的意義或許就是開花。

在此之前,包括風吹日曬在內的一切經曆都隻是為了促成這結果,所以這種已經被寫進靈魂深處,成為本能的事是很難教給別人的。

對薰衣草和其他花朵來說……她們大概從未研究過怎麽做才能開花,因為她們可以略過過程,直接到達結果,想開就能開。

花朵們沒有學校,也沒有專門的培訓班,開花對她們來說就像呼吸般自然。

但如今她們裏出了位不會呼吸的同胞。

薰衣草頗為苦惱地看著蕁麻,沉吟片刻,以思維的觸角碰了碰蕁麻的靈魂:

“說起來,你為什麽開不出花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也沒關係,讓姐姐給你看看。”

薰衣草說著,便迅速把思維的觸手增強了許多,接著穿過蕁麻的身體,把她的靈魂抽絲剝繭地一點點剖析,期望能從中尋找到蕁麻不能開花的原因。

但最後她還是一無所獲。

“奇怪。”

薰衣草垂下花冠,細細地端詳蕁麻:

“明明你的身體跟其他花朵沒有任何區別,可為什麽……你沒辦法開花呢?”

蕁麻卻並未在意薰衣草的後半句話,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半句話上:

“我跟……別的花朵沒有區別嗎……”

蕁麻的葉片歡快地晃了晃,似乎在為這句話而感到喜悅。

薰衣草不懂蕁麻為什麽會這麽開心,於是便疑惑地詢問她:

“這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麽?”

“當……然,”蕁麻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想和大家……變得一樣。”

“……”

一樣?

薰衣草詫異地想。

蕁麻是指她想和其他花朵一樣也能開出花來麽?

倘若是那些模樣醜陋怪異的兩棲類,那些蜥蜴人對薰衣草說它們想開出花,薰衣草說不定會覺得這是個頗有難度的目標,但對由神明親手創造出的蕁麻而言,開花應當易如反掌才對。

所以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蕁麻開不了花呢?

薰衣草搞不明白。

她又以思維的觸角探知了幾遍蕁麻的身體,卻一無所獲,最終隻好放棄。

一切生物,包括她在內的花朵和新大陸存在的那些蜥蜴人都有能力的極限,而這極限一般來說是無法通過任何方法突破的,所以沒有任何生物能夠成為真正意義上全知全能的超凡存在。

——除了神明。

所以大概隻有神明才能解決蕁麻的問題,實現她的願望吧。

薰衣草如此堅信著。

於是她以思維觸角安撫蕁麻,告訴她:

“那就跟我一起等待吧,蕁麻,讓我們等待神明大人從沉眠中醒來,神明大人祂一定知道你為什麽沒辦法開花——不光如此,祂還一定能想辦法讓你變得跟我們一樣,能正常開出花來。”

蕁麻靈魂中便傳遞出了迷惘的情緒波動。

“神明……大人?”

除了薰衣草以外,沒有任何花朵曾親眼目睹過那位存世神明,雖然她們都是由神明親手創造出來的,但在她們誕生後神明就陷入了沉眠,因此她們對神明的所知都是從唯一覲見過神明的薰衣草那裏聽來的。

就像傳教士那樣,對神明極度狂熱的薰衣草經常會不自覺地對身邊的花朵講起那位存世神明的故事——關於神明如何讓昔日死寂的世界變得像現在這樣熱鬧,如何創造了包括她在內的花朵們,如何慈悲地賦予了兩棲類之祖智慧的靈光。

毫不誇張地說,所有花朵都是聽著神明的故事長大的。

蕁麻自然也不止一次聽薰衣草翻來覆去講那些老掉牙的,發生在不知多少萬年前的故事,而受薰衣草的影響,在花朵們心目中,那位存世神明是與聖潔悲憫睿智偉大……等等一係列褒獎之詞掛鉤的。

幾乎所有花朵都渴望覲見神明。

其中自然包括蕁麻。

因此蕁麻惶恐地把寬大的葉片蜷縮起來,很自卑地問薰衣草:

“我……我也能見到神明大人……嗎?”

薰衣草沒有絲毫猶豫地欣然回答她:

“當然,神明大人就像太陽,會慷慨而無私,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生命,不管是我,是你,還是其他的花朵,祂絕不會嫌惡其中任何一個。”

“真的……嗎?”

“到底是不是真的——等你見到神明大人之後自然就清楚了。”

薰衣草如此說著,又忽然想到了什麽,於是下意識轉頭瞥了眼遙遠的東方。

“——前提是你中途沒有像其他的姐妹一樣耐不住寂寞,離開島嶼去新大陸。”

“……”

蕁麻沒說話。

她隻是悄然把葉片都舒展開,接著挪動根係,開始往薰衣草的方向緩緩生長。

薰衣草明白蕁麻這是在以實際行動告訴她答案,於是她便慈祥地揮動思維的觸角觸碰蕁麻的靈魂,又用根須與蕁麻分享她從島嶼地下搜集來的養分。

“那便安心守候吧。”

神之長子告誡身邊殘缺的神之幼子:

“直到神明蘇醒。”

於是她們開始守候。

原始世界中原本幾乎恒定的氣候在這段日子裏漸漸異化成了四個各有特點的片段,薰衣草稱呼它們為季節,並為之取了不同的名字。

萬物萌生的春天,萬物生長的夏天,萬物延續的秋天,萬物終結的冬天。

這四個季節輪回往複,共同構成了薰衣草曆法的一年——而這樣的輪回更迭了三千多遍,滄海也成桑田,神明都尚未從沉睡中蘇醒。

期間薰衣草甚至不止一次認為蕁麻不想再堅持下去,要和她的兄弟姐妹一樣離開島嶼,但每次蕁麻都告訴薰衣草她並沒有那樣想,她要繼續留在島嶼,守候神明大人,等待神明從沉眠中醒來。

薰衣草驚訝於蕁麻的意誌,而蕁麻隻是保持一貫的沉默寡言。

直到許久後的某個春日。

冬天剛剛過去,黑色群山上還覆著白皚皚的冰雪,萬物尚在沉眠,即便地麵的積雪已經在柔和的陽光下緩緩融化,但整個世界依舊靜謐且空曠。

三千多年過去了,昔日瘦弱矮小的蕁麻已經擁有了無比龐大的軀體,甚至絲毫不遜色於身為神之長子的薰衣草。

她從冰雪下探出頭來,安靜地用薰衣草教給她的神術蒸融她那密密麻麻葉片上覆蓋的半透明冰雪——在過去的這些年裏,蕁麻每年都長出一枚葉片用來計算時間,所以如今她已經擁有了三千多枚葉子。

那些淺綠色帶著鋸齒與凹凸起伏的葉片把她的花莖包圍起來,看起來甚至宛若堅硬的鱗甲,而被鱗甲武裝起來的蕁麻就幾乎變成了遙遠新大陸之上才存在著的爬行類。

——這是薰衣草告訴她的名詞。

三千年來,那些曾被神明賦予了智慧靈光,又得到了花朵們幫助的蜥蜴人們進化得突飛猛進,它們甚至從無到有地建立了數個文明,並好幾次為了爭奪各種資源而掀起戰爭。

戰爭是文明發展最好的催化劑。

——這同樣也是薰衣草總結出的規律。

總之在接連不斷的戰爭催化下,蜥蜴人的科技側和神秘側技術都有了長足的進步,雖然並未達到多麽誇張的程度,但對這才尚且年幼的文明來說已經絕對算得上是值得讚歎的壯舉了。

但這些都跟被視為神明駐足之地的島嶼沒有太大關係。

島嶼從來都安靜而靜謐。

能夠打破這裏祥和氣氛的突**況似乎隻有一種。

把所有冰雪都蒸融掉,重新變得幹淨起來的蕁麻抬起頭,看向離她不遠的,那片即便在暴雪中都不會沾染上一點雪花的石台。

柔和而澄澈的未知事物停留在那裏,像顆小太陽,無時無刻不向四周播撒著光和熱。

那是神明。

唯有神明蘇醒,這片與世隔絕的世界才會重新熱鬧起來,因為那時候離開島嶼在外流浪了三千多年的花朵們該回來了,她們要挨個覲見神明,為神明訴說這些年來她們在外界的見聞。

而在此之前……

蕁麻活動著在冰雪下躺了一整個季節,因此而僵硬了許多的身體,又仰起花冠,默默地打量眼前這片三千年來似乎從未有過多大變化的土地,

薰衣草姐姐呢?

她想。

大概是像她一樣,在寒冬來臨時降下的那場前所未有的暴雪中陷入了沉眠吧,反正她們用來消磨時間的辦法從來就隻有睡覺——雖然不可能像神明那樣一夢萬年,但她們的夢境也往往能維持一個季節或者一整年。

但如今冬天已經過去了,季節輪轉到萬物萌發的春天,所以不該再繼續沉眠了。

蕁麻決定要去叫醒姐姐薰衣草。

可在她剛剛做出這決定的瞬間,有什麽三千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悄然發生了。

包裹著神明的光繭緩緩融化,從裏麵傳出了鳥兒的啾鳴和溪水的歡唱,接著有溫暖的甜風揚起,它所過之處冰雪消融草木發芽繁花盛開,富有生機的盎然嫩綠取代了火山岩的黑和冰雪的白。

然後,在蕁麻思維觸角的觀測範圍內,名為神明的存在終於結束了漫長的沉眠。

——祂蘇醒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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