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甸站工作人員們所處的困境中,猜疑鏈很簡單就會誕生。

人心不可測,那麽人工智能呢,倘若人工智能有所謂的“心”,它的心又會不會像製造它的人類那樣複雜而狡詐,難解而多疑?

醫生小姐不知道。

她隻是忽然沉默地與江酒對視,接著也下意識抬起頭,看浴室的天花板。

時至今日,在惡靈的威脅和赫爾墨斯監控係統觀測體係建立的共同作用影響下,伊甸站剩餘的全體工作人員都被迫養成了時不時會抬起頭看天花板,確認自己有沒有處於監控攝像頭拍攝範圍內的習慣。

有時候蕁麻會想……假如他們成功脫困了,那麽作為這場災難的幸存者,回到上城區後他們會不會依舊保留這詭異的習慣?

因為不待在攝像頭底下就沒有安全感,所以在家裏,在客廳在臥室甚至是衛生間都要裝上攝像頭,之後可能會因此被人視為怪物?

她想象著自己躺在**,頭頂天花板角落的紅外攝像頭正靜謐無聲運行,於是此刻臥室就忽然變成了隻黑匣子,她成了被關在黑匣子裏的可憐貓咪。而黑匣子之外有不可名狀的怪物冷冷俯瞰著她,一旦攝像頭停止工作,那怪物就會發出陰冷詭異笑聲向她襲來。

“嘻嘻嘻嘻嘻嘻……”

蕁麻忽然覺得暴露在水麵以上的肌膚表麵泛起寒意,於是她下意識往下縮了縮,盡量把全身都浸泡在熱水裏。

唯有如此,她才能真切地感覺到她還活著。

但逃避不僅可恥而且沒有絲毫用處。

蕁麻垂眸,看著江酒屈腿把圓潤可愛的膝蓋露出水麵,低聲說:

“這麽說,赫爾墨斯有問題?”

江酒聞言哼了一聲,接著相當隨意地說:

“赫爾墨斯確實有問題,可現在伊甸站的這些工作人員又有誰能說自己沒問題呢?”

“你,我,桑落,馬丁,白星,麥芽糖……可別忘了,咱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是惡靈的化身,咱們每個人都洗不清嫌疑。”

“嗯。”

蕁麻下意識點了點頭,卻又愣住,思維在短暫的中斷後迅速重新接續。

她想到赫爾墨斯,於是繼續問:

“可按你的說法,如今伊甸站麵臨的危險不止是惡靈,還有覺醒了自我意識的赫爾墨斯?”

“沒錯,”江酒回答她,“我原來還以為像醫生小姐你這麽聰明的人應該能注意到赫爾墨斯回應白星的細節呢。”

“……”

蕁麻分不清這是誇獎還是諷刺,隻好保持可貴的沉默。

但她卻絲毫不覺得窘迫和羞愧。

她隻是不留痕跡地抬眸,蜻蜓點水般掃了江酒一眼,然後心想:

真的沒注意到嗎?

這倒不一定吧。

江酒的小嘴卻還在叭叭叭地說個不停:

“不能當二極管嘛,有的人覺得惡靈危險,有的人覺得赫爾墨斯危險,那為什麽就不能是……惡靈是惡靈赫爾墨斯是赫爾墨斯,它們倆相互獨立存在,而且都很危險呢?”

“赫爾墨斯不是惡靈,但它的破壞性卻要遠遠勝過惡靈,雖然我並不清楚它通過網絡離開伊甸站之後會不會真的成為所謂[虛擬與網絡之神],但其實原本靜謐機關找我就是在懷疑赫爾墨斯覺醒了自我意識想要背叛伊甸站。”

蕁麻敏銳地從江酒的話中抓取到了關鍵信息,於是詢問:

“原來你到伊甸站是為了對付赫爾墨斯的?那你一定有能夠收容它的工具……或者說能力吧?”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江酒居然搖了搖頭:

“沒有。”

“沒有?靜謐機關派你來對付赫爾墨斯,可你居然沒有對付赫爾墨斯的辦法?”

“對呀。”

江酒很無奈地聳了聳肩,然後問:

“蕁麻小姐你知道收容物辦公室那叫極高危的應答收容物麽?隻要你提問就能得到正確答案的那個。”

“知道。”

“那就好,隻要你知道那就好解釋的多了——張老頭找人去收容物辦公室借用了那件收容物,然後那件收容物告訴他們我能夠拯救伊甸站於水火之中。”

“然後,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我就被委派過來對付赫爾墨斯了。”

說到這兒江酒忍不住歎了口氣,相當無奈地說:

“想必那件收容物本體應該是位黃毛白皮,諢號川建國喜歡拉手風琴的忽悠大師吧,不然它為什麽什麽都懂,甚至要比我都懂我自己,覺得我能對付成了精的人工智能呢?”

她覺得那件收容物不應該叫做萬能應答機,而應該叫懂王。

太懂了,都讓它懂完了。

蕁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隻能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啊,那我明白了,不過既然你會被收容物辦公室那件收容物親口指定,就說明你確實有能對付赫爾墨斯的能力……”

“那,加油?”

她最後勉強擠出這麽一句。

江酒敷衍地點點頭,表示她聽懂了,然後又另開了新的話題:

“當時整個會議室裏,除了白星和你以外的其他人似乎都注意到了赫爾墨斯的異常,我覺得白星犯傻還能夠理解——畢竟他大概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蕁麻聞言沉默片刻,點頭。

此刻這位金發麗人重新變回了在手術室中身披白大褂輕握手術刀的冷淡理性模樣。

“嗯。”

她回想著召開會議時白星憔悴的模樣,剖析道:

“他沒有東方鴻的領袖氣質,也沒有東方鴻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心理素質,如果說曾在軍隊中服役過因此培養出了鋼鐵般堅毅意誌的東方鴻是天生的領導者的話,那麽有些小聰明的白星就是他手下最機靈的狗頭軍師。”

“但如今東方鴻死了,白星被迫接手東方鴻的職務,但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嚐試著成為像東方鴻那樣的領袖,但在這過程中卻把自己擅長的東西丟掉了。”

“兩麵都想兼顧的代價就是兩麵同時崩潰。”

“白星無法成為東方鴻那樣的領袖,也無法完成他的本職工作,無法冷靜地分析如今的局勢和已知情報,所以他才會沒有注意到赫爾墨斯的異常。”

就像以手術刀剖開屍體的皮膚,切分肌肉,挑出血管,將人體結構無比明晰但卻血淋淋地展現出來。

醫生小姐一向擅長做這種事。

江酒聽著她的分析,讚許地點頭:

“沒錯,白星就是這樣的性格,所以他沒有注意到赫爾墨斯的異常也是很正常的事……那麽你呢?冷靜睿智得像手術刀一樣的醫生小姐,你當時又為什麽沒有注意到赫爾墨斯的異常?”

“……”

醫生小姐緩緩眯起眼來,過了會兒反問:

“你在懷疑我?”

她反問江酒,那江酒就也反問她:

“我為什麽不能懷疑你?”

“別忘了,現在伊甸站還存活著的,甚至已經死了的人都有可能是惡靈——因為大家都清楚狼人有自刀的可能,那既然如此我當然有理由懷疑你。”

江酒說到這裏忽然輕笑起來,又問:

“蕁麻小姐,按你一直以來給我的印象……你不應該是感性多過理性的人吧,你應該清楚我懷疑你是理所應當的事。”

蕁麻麵無表情盯著江酒,片刻後緩緩點頭。

“沒錯,”她說,“你的確有理由懷疑我,我不該質問你為什麽懷疑我的。”

然後她解釋說:

“我之所以沒有注意到赫爾墨斯的異常,是因為我在思考問題。”

“思考問題?雖然有些冒昧,但是我能問問……你那時候是在思考什麽問題嗎?”

“我在思考今晚誰會成為惡靈的襲擊目標,”蕁麻低聲說,“因此我沒有多餘的精力關注其他的細節……”

“那麽,對這樣的回答,你滿意麽?”

她毫不閃躲地直勾勾與江酒對視。

江酒打量著蕁麻的表情,似乎是想從她的臉上看出點什麽,但最後還是很快就點了點頭,給出肯定的答複:

“滿意,既然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沒什麽問題了……”

然後她又問:

“那醫生小姐你到底有沒有想到誰可能被惡靈襲擊啊?”

“……”

蕁麻略作沉吟,似乎是在回想白天得出的結論:

“首先是你的前女友,仲裁長桑落。”

“白天基本都是她在主導討論的節奏,隻從引人注目這個評判維度來判斷,她應該是今晚最有可能會被惡靈襲擊的人。”

“其次是被惡靈襲擊過一次的麥芽糖。”

“我們無從得知惡靈殺人是不是遵循著某種既定的規律,但無論如何,曾讓惡靈失手的麥芽糖都有一定可能會被惡靈發動第二次襲擊。”

“然後是你。”

醫生小姐忽然冷靜地看向江酒:

“你當著我們的麵否定了赫爾墨斯覺醒自我意識背叛伊甸站的可能,接著又建議我們以後白天睡覺晚上醒著,要說誰最引人注目……那肯定是你,但我不知道惡靈到底會不會盯上身為魔女的你。”

然後她迅速做了總結:

“桑落,麥芽糖,還有你,你們三個人是今晚最有可能會被惡靈襲擊的目標。”

她的分析頗有條理,而且都有論據支撐,讓人忍不住信服與肯定。

所以江酒輕輕鼓了鼓掌。

所以……

盤踞在暗處許久的惡靈發出了讚許的笑聲:

“嘻嘻嘻嘻嘻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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