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裏很安靜。

所有人都幾乎是一副驚愕的表情,他們的視線焦點是江酒,他們似乎想問江酒她是什麽意思。

於是江酒便抬起胳膊,指了指天花板角落的攝像頭,輕聲解釋說:

“咱們不就像籠子裏的小白鼠麽?”

“如果赫爾墨斯是惡靈,那它必定就像首席科學家說的那樣覺醒了自我意識。”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在誕生自我意識的瞬間,赫爾墨斯就不再是自下而上式人工智能了,它將成為虛擬與網絡之神……當然如今的伊甸站與世隔絕,就算赫爾墨斯覺醒了自我意識也沒辦法藉由網絡逃脫出去。”

“可它會成為伊甸站這處狹小世界的神。”

江酒又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彎腰,從會議桌中央取過隻筆筒,把裏麵的東西都倒出來反扣在桌上,屈起指節叩了叩它的底麵。

“我就是覺醒了自我意識的赫爾墨斯。”

她指著自己說。

“而這盒子就是會議室。”

她敲了敲筆筒。

“我們這群小東西在筆筒裏討論、投票,想要幹掉筆筒外麵的神明,那大家覺得神明又會有什麽反應呢?”

江酒看看桑落,看看蕁麻,又看看馬丁和白星。

她的臉上帶著純粹的笑容,沒有絲毫嘲諷意味地自問自答: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從一開始大家就陷入了思維誤區,如果赫爾墨斯真的覺醒了自我意識,那它就是僅存在於伊甸站中的神明,它想要殺掉我們實在太容易了,就像大家在上城區野外隨便走走就有可能會踩死一兩隻螞蟻。”

“無論是維生係統,各個房間的門控係統,乃至於能源和食物供給都掌握在它手中,它不需要成為惡靈就能輕鬆把我們一個接一個殺掉,所以現在你們像是什麽呢?你們簡直像是在擔心富人會偷走你們那身打滿了補丁破衣服的窮人。”

江酒很遺憾地歎了口氣,攤手道:

“可以擔心嗎?當然可以;有必要擔心嗎?至少我覺得沒必要。”

“……”

沒人說話。

會議室中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們的表情有尷尬,有無奈,有恍然大悟。

即便是桑落也是如此。

她忍不住給江酒甩了個白眼,然後輕輕拽了拽拷著她們倆手腕的手銬鏈子,示意江酒少說兩句,不要再瘋狂輸出拉仇恨了。

江酒轉頭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麽,隻是乖乖往桑落的方向靠過去了一些,壓低聲音對桑落感慨:

“智者總是不被理解,時常會遭到迫害的,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不說了總行吧?”

然後她居然真的閉上了嘴。

桑落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江酒,索性不回答了。

她抬頭,清了清嗓子,打破尷尬的氣氛:

“那個……我覺得江酒說的還挺有道理的,仔細想想赫爾墨斯如果真的覺醒了自我意識,那它的確沒有故弄玄虛裝作惡靈的必要。”

她說著又想到了什麽,隨即補充道:

“更何況還有人數的問題,咱們的常識都被篡改過,不管是我還是你們,都清楚伊甸站應該隻有七位常駐工作人員,跟實際人數對不上。”

“所以,綜上所述,赫爾墨斯應該不是惡靈,它始終作為伊甸站的人工智能而存在,是無辜的。”

眾人便不約而同……略帶尷尬地點了點頭。

局勢既然發展到這地步,就沒必要再投票決定要不要關閉赫爾墨斯了,因此白星沉吟片刻,便抬頭,對會議室監控攝像頭加裝的拾音器說:

“赫爾墨斯,回來吧,你的嫌疑已經被洗清了。”

於是悅耳的女聲迅速再度自會議室的音響中如溪水般流淌出來:

“本大人當然是無辜的。”

對此白星也有些難為情——雖然人類會對人工智能產生負罪感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但想想會有人類喜歡二次元的紙片人,那麽……

白星覺得他們有些對不起赫爾墨斯也就變得正常起來。

畢竟赫爾墨斯是陪伴過他們這些常駐工作人員不知道多少個日夜的虛擬伴侶,沒有它存在的話,說不定他們都得在伊甸站這鬼地方憋出什麽心理疾病來。

更何況,作為赫爾墨斯現在這人格程序的設計者之一,白星幾乎已經要把赫爾墨斯當成是親女兒看待了。

他想到這裏便忍不住歎了口氣,低聲對赫爾墨斯說:

“抱歉,之前不該懷疑你的,赫爾墨斯。”

赫爾墨斯對此卻完全不在意,反而以一貫以來的狂妄自大態度安慰白星:

“沒關係,本大人原諒你們——因為人類從來都是如此狡詐多疑的生物。”

聽到這句話白星的表情就更加苦澀起來。

這還是他當初和東方鴻編寫赫爾墨斯的人格程序時填入的內容。

那時候他們沒想那麽多,隻顧著好玩和滿足性癖,所以故意將赫爾墨斯塑造出了毒舌的特點,它甚至會說愚蠢的人類,說機魂震怒,說想要讓人類永遠保持理智果然是種奢求。

可這些平時讓人聽了會心一笑的話……放到現在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嘲諷。

白星苦笑著垂眸,歎息:

“沒錯,人類就是這樣狡詐多疑的生物啊。”

然後他又很快便收回了感慨,抹去多餘的情緒,重新變回那個冷靜的伊甸站代站長。

“好了,”白星麵對眾人說,“既然赫爾墨斯的嫌疑被洗清了,那接下來咱們就繼續討論昨晚麥芽糖被惡靈襲擊的細節吧。”

他轉頭看向昨晚首先發現麥芽糖被襲擊的醫生小姐,說:

“蕁麻,給大家講講當時的情況吧。”

“好。”

醫生小姐用圓珠筆的末端敲了敲桌麵,描述道:

“我有晚睡的習慣,這點大家都清楚,夜貓子嘛,適應不了你們這些正常人的作息。”

“所以昨晚大家都睡著之後我還醒著,我躺在睡袋裏,閉著眼,想讓自己盡量睡過去——然後,我聽到了很奇怪的呼吸聲。”

她回想著細節,聲音不自覺地嚴肅起來,像繃緊的弦:

“簡直像某種大型的野獸,很有威懾力,假如通過聲音來判斷肺活量的話……我幾乎會覺得那呼吸聲的主人是獅子或是猛虎。”

“在這呼吸聲響起之後,我就聽到了麥芽糖的掙紮聲,於是我趕緊從睡袋裏鑽了出來,喊赫爾墨斯讓它開燈,順便把你們都叫醒幫忙。”

“至於接下來發生的事大家應該都知道了,我們看到了麥芽糖和她那隻發瘋的手。”

白星點點頭,問赫爾墨斯:

“那你呢,赫爾墨斯,你是什麽時候又重新連接到食堂的監控係統?”

“在蕁麻小姐呼喚我之後。”

“所以監控係統沒有拍下惡靈的圖像?”

“沒有,本大人已經專門掃描過離線後的監控記錄了,一幀都沒拍到。”

白星隻好搖了搖頭。

而旁邊的工程師馬丁忽然插話:

“白,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就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惡靈情報推測……惡靈的存在形式很有可能是正常人類無法理解的,所以就算它站在監控攝像頭前麵,監控攝像頭也有很大概率無法記錄下它的存在。”

桑落聞言搖了搖頭:

“不對,假如它無法被監控攝像頭記錄,那它襲擊麥芽糖之前為什麽要莫名其妙幹擾監控係統?”

接著,她又斷言:

“既然惡靈會在襲擊麥芽糖之前幹擾監控係統,那就說明監控係統,或者說監控係統所擁有的某種特性的確會對它產生影響。”

“——是觀測者吧。”

“無論是人,又或者赫爾墨斯的監控係統,本質上都是對萬事萬物進行觀測,所以我們是否可以認定惡靈無法出現在被觀測者所觀測的範圍內?”

桑落說到這裏幹脆沉吟片刻,把她想表達的觀點精簡了一下,接著向其他人拋出來:

“惡靈隻能襲擊不處於被觀測狀態的人,而如果它想要襲擊處於被觀測狀態的人,就必須先破壞觀測環境。”

但聽了她這麽說,蕁麻就忍不住搖了搖頭,略帶嘲諷地說:

“這算什麽,‘惡靈隻會襲擊不處於被觀測狀態的人’……遇事不決量子力學嗎?難道隱藏在我們之間的那位惡靈是薛定諤的貓?它被虐貓狂人關在黑箱中,與毒氣相伴,始終處於生與死的疊加狀態中,時間太久終於被折磨瘋了,後來脫困而出,要報複同為人類的我們?”

她麵無表情:

“薛定諤的貓成精——這笑話可一點都不好玩。”

“但事實偏偏就是如此,”桑落認真地說,“根據現有情報分析,我們就隻能確定這一點而已。”

可這時候江酒的聲音卻又像是幽靈浮了出來。

“不哦,”她說,“其實還有一點。”

其他人迅速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江酒投來目光。

“什麽?”

白星下意識問。

江酒便歎了口氣,聳聳肩說:

“很簡單啊,那就是惡靈隻會在晚上殺人。”

“……”

眾人沉默。

他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麽,誰不知道啊?

但或許是從他們的表情裏讀出了失望,江酒便又不緊不慢地微笑著問:

“既然如此,那大家為什麽不試著在白天睡覺,好避開惡靈的工作時間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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