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三年秋,離京百餘裏地的賦縣,發生一起命案,犯婦用斧頭劈了自己當屠戶的丈夫,並自行到縣衙投案,經查實,原來此犯婦的丈夫平日遊手好閑,有賭錢的毛病,那日輸紅了眼,便將自家的小孩賣給了人販子,犯婦知曉後,兩人發生激烈爭執,後男人將其推到在地揚長而去,直到午夜才大醉而歸,遂被犯婦用斧頭砍死,犯婦認罪畫押後一再肯請縣令找回那個被賣掉的孩子。

一月之後,京郊僻林的一間茅屋外,來了兩男兩女,其中像是嬤嬤樣的中年婦人懷中,還抱了一個兩歲多的男孩。

“有人在嗎?”年輕的女子叩響了茅屋的門。

“進來吧,門沒關!”屋內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

年輕的女子讓身後的三人暫時等在屋外,自己則推門進了屋子,屋裏,答話的男子正在桌旁自己縫補衣衫,他瞥了一眼來者,卻並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隻淡淡道,“我這兒什麽都不缺,你怎麽又來了,不是讓你別來了麽?”

女子的目光落在男子正縫補的衣衫上,男子的動作雖然有些笨拙,但縫補的尚算熟練,女子不禁微微一笑,她對此已經見慣不怪了。

“我來是想讓你認一件東西的,你瞧瞧這珠子,是不是和甄湄留給你的那一顆出自同一串珠鏈?”

一隻香囊遞到男子的麵前,香囊的正麵鑲嵌著一粒不算大,可通體光澤晶瑩,圓潤飽滿,沒有絲毫瑕疵的珠子,男子呆住,丟下手裏的活兒,顫抖著手接過香囊,凝視良久之後,他將香囊緊緊的團在手裏,“是她的,就是她的,她人呢?”

“厲仁,你冷靜點,別把香囊弄壞了,因為這,這可能是甄湄……甄湄留下的最後物件了!”歡縈心情沉重地說。

“不,這不可能,你們是在哪兒找到這珠子的?”

“是在一個被拐賣的孩子身上,他的母親被處決前,一再的央求當地縣令幫找回這個孩子!”歡縈道。

“孩子?什麽孩子?孩子在哪裏?誰被處決了?是甄湄被處決了?”厲仁發出一連串的疑問,掙紮著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不過他的兩條腿,從下麵露出褲管的部分可以看出,是兩條木製假腿。

“我該怎麽向你解釋呢?”歡縈衝上去按住厲仁,“你別急,能不能聽我慢慢跟你解釋?”

厲仁跌坐在椅子是上,頹然的看著歡縈道,“是了,我都在這間屋子等了三年多,還有什麽不能冷靜的!”

歡縈微微頷首,鬆開厲仁,“被處決的女犯,據我們後來調出案卷查實,其原名叫椒蘭,嫁給張姓屠戶後,改為張蘭,據鄰裏們回憶,那個孩子其實也不是張蘭親生的,三年多前,張蘭和另外一個女子逃難到賦縣,說是為了躲避兵亂,那個時候躲避兵亂的人甚多,尤其從京城逃出去的更不少,所以沒有人懷疑她們的說辭。她們在當地安頓下來後,不久經人介紹,張蘭便嫁給了一個張姓屠戶,不過跟她一起到賦縣的那位女子,卻已經有了身孕,孩子的父親是誰,叫什麽,無從知曉,隻知道孩子的父親是在兵亂中喪生。張蘭匆匆嫁人的主要原因,也是為了這個未出生的孩子,想想兩個弱女子,人生地不熟的,靠著縫縫補補如何能維持生計,屠戶的人品雖然不怎麽樣,但隻要人勤快,多少還是有些穩定收入,可惜好景不長,張屠戶原是喜歡吃喝嫖賭的,娶妻之後,收斂了一陣兒,便故疾重犯,所以他們夫妻平日就是爭吵不斷,生活捉襟見肘。那年大約夏天的時候,懷有身孕的女子臨盆,產下一名男嬰,三天之後,產婦因為身體虛弱,得了產褥熱,不幸離世,男嬰便一直由張蘭撫養,直至上個月,張屠戶賭輸了錢,將孩子賣掉,張蘭遂在急怒中,拿自家的斧子劈了張屠戶。”

“椒蘭?”厲仁一字一頓道,“我認識的椒蘭隻有一個,就是我姑母身邊的掌宮,可是賦縣並非在京南,而是位於京城西北方啊。”

“你忘了厲仁,當時我問過你,甄湄有沒有可能朝別的方向走了,現在看來,我們當時確實是追錯了方向!”

“但是甄湄身上,我記得,不止剩下一顆珠子,就算她和椒蘭一起結伴躲避兵禍,也不至於落到維持不了生計的地步吧?”

歡縈搖頭,“這就很難說了,逃難的路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也許是遺失也許是被偷被搶,總之,從張蘭這幾年的生活狀況看,她們當時確實身無分文。”

厲仁沉默,緩緩的將香囊舉到自己眼前,鼻子一酸,情不自禁就貼上去,“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湄兒!”

歡縈歎了口氣,“節哀順變吧,厲仁,甄湄已去世兩年多,人死不能複生!就這僅剩的遺物,還是掛在孩子的脖子上,貼身戴著,所以才沒被人販子給搶了,本來如果變賣了珠子,椒蘭和甄湄都能過上一段溫飽有餘的日子,但她們誰都沒動珠子,說明她們是多疼愛孩子,把唯一值錢的東西都留給了孩子。”

厲仁淚流滿麵的抬起頭,“孩子呢,我要見孩子!”

歡縈回身,朝門外招了招手,嬤嬤將孩子放下,牽著他進了屋內,孩子大概由於是營養不良,走步有些蹣跚,不過模樣卻十分伶俐秀氣,招人疼愛。

“孩子,我的彥兒!”厲仁嘶啞著嗓子,淚落如珠,朝孩子伸出了雙臂。

“等等!”歡縈擋在了孩子的麵前,“這是你的孩子?厲仁,你實話告訴我,他到底是甄湄和誰的孩子?”

“當然是我的,為什麽不能是我的?”厲仁憤怒的朝歡縈喉起來。

“你和甄湄在一起才多久?”歡縈冷靜的沉聲勸道,“告訴我實情行嗎,厲仁,以你現在的狀況,根本帶不好這個孩子,但假若他是元燦的,瑞桐一定會將他視為己出,讓他在最好的環境中健康長大……”

“夠了,別說了,我的彥兒誰也別想把他帶走,我盡管雙腿殘了,可我依然能將他撫養長大,把他還給我,歡縈,把甄湄和我的兒子,還給我!”厲仁堅持著,“你和卓瑞桐,趁早別打這孩子的主意,我和他,都不屬於皇宮!”

歡縈愣住,良久才緩緩道,“你真的非要固執己見嗎?”

“我用厲家的財富和你交換這個孩子,卓瑞桐推行新製百廢待興,他一定需要大筆的資金,但是以後,你們永遠都不得再來找這個孩子!”

“厲家的財富?”歡縈詫異道,“你們厲家還有什麽財富,不是早就被婁訓侵吞了嗎?”

“你答應,我就告訴你富可敵國的財富被藏在何處!”厲仁盯著歡縈一字一頓道,“這筆交易你們不虧!與其搶我的孩子,不如用厲家的財富強國興業!”

歡縈看著厲仁,“既然你有這麽大一筆財富,為何你自己不取用?”

“既然決定隱名埋姓,財富就會成為累贅,我現在作一介普通百姓不是挺好嗎,何況,卓瑞桐不計前嫌,念及厲家和皇室的關係,並沒有為難我,我交出父親生前非法斂得的財物,也算是知恩圖報吧!”

歡縈在房中來回的走了幾步,猶豫不決老半天,“此事我恐怕得回去與瑞桐商議再定。”

“長孫大小姐一向雷厲風行,敢作敢當,怎麽,為了甄湄遺留下的孩子,就拿不定主意了?我與甄湄的親生子,你們卻要商議他的去留,豈不是太強橫無禮了吧?便是拿到官府去說,厲仁亦不怕!”

歡縈想了想,無奈道,“好吧,就依你,但是你的條件,我想添加一點,希望你能考慮。”

“講!”

“你行動不便是事實,現在的生活狀況,對孩子的成長顯然極為不利,甄湄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才生出的孩子,你也舍不得讓他受半點委屈,對不?”歡縈柔聲相勸道,“你不想見我和瑞桐,甚至是任何與我們有關聯的人,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有個可靠的人,在你身邊幫著照顧孩子,我和瑞桐也會放心許多,這對孩子有益無弊,你說呢?”

“可靠的人?你是指……”厲仁抬眼。

“脆兒吧,這丫頭平時做事挺利落的,又不愛惹事生非,在衛王宮多年一直很老實,隻是當初卻自願留下,不肯跟著進京,尋常我回衛郡,都是她來照顧我,我也曾問她,為何要留守在已經空了的王宮裏,她說,是害怕宮裏的爾虞我詐,不如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呆著,起碼清淨!”

“你的意思是……”厲仁遲疑道。

歡縈回身,從嬤嬤手裏牽過孩子,並蹲下身子,溫柔的撫摸著孩子圓溜溜的小腦袋,歎道,“有了他,你就有了重新開始的理由,不是嗎?”

厲仁將孩子抱起,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小屋在歡縈他們走後重新安靜下來,不過卻多出了這麽一個小人兒,厲仁用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掌,輕輕幫孩子整理衣衫,“彥兒,我硬是把你留下來,將來,你會不會怪我呢?”

彥兒用清澈的眼眸凝視厲仁,以他的年紀自然還聽不懂厲仁到底在說些什麽,也許厲仁粗粗的手指弄癢了他,他忽閃忽閃了兩下長長的睫毛,居然咧開小嘴,嘻嘻的笑起來。

他的笑容讓厲仁既心痛又欣慰,“好彥兒,咱不回宮裏,咱平平安安的過上一輩子就是幸福啊,就算你將來會怪會怨,我也絕舍不得,你再重複同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