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湄呆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扔下床單,撲到門邊,奮力打開屋門,人高馬大的厲仁垂下眼簾並不看她。

甄湄嘴唇哆嗦著,“仁表哥,你,你回來了?你……”

“我出去才想起,京城宵禁了,我哪兒也去不了!”厲仁硬著頭皮道,這個理由合情合理,且已足可以使得他的回轉不那麽尷尬,最主要的是,他不願甄湄因此而心生感激,甄湄不欠他的,成為皇後或者成為現在的棄婦,那都是命運的安排,他們倆人,誰也作不了這個主。

甄湄似乎有些失望,但失望隻是一閃而過,厲仁畢竟回來了,他邁回來的那一步,就是她的希望。

“對不起,厲仁,我……”一時間甄湄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無論孩子姓厲還是姓卓,都有厲家的一半骨血,湄兒,好好養大他吧,我……我們一起養大他!”厲仁似乎下了很大決心說。

又一次逃過危險,使厲仁驟然清醒,這個世界還剩下什麽?除了他和甄湄相依為靠相濡以沫,他還能指望什麽?如果連剩下的唯一的親人都棄之不顧,那他厲仁便是活著,也如死了,既然兩個人之前的命運無法選擇,那為什麽他不能選擇今後?

甄湄再次懷疑自己聽錯了,厲仁態度的轉變,快得她都還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你,你說什麽,我,我沒聽懂啊,仁表哥?”

厲仁悶悶的,吭哧了半天,“我,我是說,他是真正的,厲家的後代,就算以後,他再添弟弟妹妹,也,也沒什麽不同!”

甄湄鼻子一酸,“仁表哥……”

“別,別哭,你一哭,我就不曉得該如何哄你”,厲仁溫聲軟語勸道,“何況你現在的身子,更應該多保重才是,哭多了可有傷胎氣,啊?”

甄湄含淚點點頭,“那仁表哥,你不再走了?”

“不走,不走了,以後若是能回,我天天回來,等你的身子顯跡後,我再去郊外另尋個僻靜安定之所,讓你穩穩當當把孩子生下來,然後我們一起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你說好麽?”厲仁看著甄湄,“不過,也許沒法像從前那樣富貴無憂了。”

“我明白,仁表哥,以前是富貴,但也並非無憂啊,不管怎樣,我這裏還剩不少珠子,足夠我們過很長一段好日子了,等珠子變賣的差不多,我們再另想辦法,或許到那時,世事又不一樣了呢?你放心仁表哥,我甄湄心裏,若不是姨母的眷顧,那我也就是一介尋常的鄉紳丫頭,過眼雲煙的富貴榮華,我不會跟你計較。”

厲仁欣慰的點點頭,其實他倒也並不擔心錢財,厲津的地下秘庫中還藏了不少值錢東西,雖然他一把火燒了厲府,可密庫在荷塘下,是絕不會受到損毀的,隻要不被人翻動荷塘,厲府的地下密庫就將永遠得到保存,這也是他一直按捺不去顧及厲府的原因。

不過那筆巨額財富對厲仁來說,原本是有更大的打算的,他不確定郎定遠會不會幫他,但有了那筆財富,實在萬不得已,他還可以等待時機,重新招兵買馬,目的隻有一個,婁訓一日不除,他厲仁一日不安。

所以他對甄湄的話,隻有一半是真的,作為男人,他自然有必要讓自己的女人過上安定的日子,隻是除了安定,他也必須報了厲家的仇,除非親眼見證婁訓死了,否則他怎能真正的安定下來。

這些自然是不好對甄湄說的,或許之前的甄湄還能理解他的複仇執念,一旦他們真正的在一起之後,情形絕對會發生改變,若不是甄湄突然有了身孕,打亂了他原有的計劃,厲仁本是不準備這麽快和甄湄走到一起,他小心翼翼的保持著距離,盡量隻是隔三岔五來探望甄湄一回,為了就是不讓甄湄把太多的心思係在他身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甄湄現在的情況,已由不得他再逃避躲閃,甄湄的身邊,需要有一個能負起責任的男人,能讓甄湄有一天寬慰也是好的,厲仁在心中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麵上卻堆起難得的笑容道,“鬧了半夜,飯都涼了,我去幫你熱熱吧,不管你多麽難受,現在也要盡量吃啊,吃的越多越好。”

“還是我去熱吧,怎麽能讓仁表哥你動手呢?”甄湄忙道,“你稍作片刻,我馬上就去熱好。”

“那……我把院子裏的燈盞添點油,今兒高興,可得好好慶祝!”厲仁笑道。

添好油,厲仁將油燈的防風罩扣好,提了燈架重新在石桌邊坐下,看見桌上還擺著那兩個銅板,甄湄說笑間尚未來得及收撿,順手就放在了桌邊,結果兩人吵鬧後,也沒誰注意石桌。

厲仁放下燈架,重又撿起那兩個銅子看了看,忽然,他發現銅板刻花紋的一麵似乎被人刻意劃過,有細細的,像字一樣的劃痕,厲仁很是好奇,將兩枚銅子都湊到了燈下,仔細分辨。

的確,兩個銅子的背後都有字,一個是篆書的黃,一個是篆書的老字,厲仁的臉色變了,郎定遠賞賜他銅板的時候,他急於湊上去跟郎定遠搭上腔,故而根本沒仔細看過銅板,而郎定遠被接走後,他懷著失望將銅板揣進了懷裏,直至推給甄湄,那麽銅板上的兩個字,究竟是不是郎定遠故意留給他的呢。

兩個字連起來,最大的可能就是指京城東郊外的黃老廟,那裏香火旺盛,一年四季不斷,這是郎定遠在約他去黃老廟見麵麽?可黃老廟人多眼雜,根本不適合碰麵啊,再說,隻有黃老兩個字,卻沒有約定見麵的時辰,難不成他得一天到晚守在黃老廟附近不成。

厲仁看著兩個銅子,若有所思,會不會是約他二更天?但郎定遠應該知道,二更天京城尚在宵禁,內外城門全都緊閉,任何人不得出入,他又怎麽能出得了城?

要不就是午後二時?大白天的,那時正是黃老廟人最多的時間,或許郎定遠覺得如此混跡在人堆當中,才不會被懷疑呢?厲仁想來想去,決定明日去黃老廟附近看看情況再說。

翌日,厲仁一大清早就出了門,臨別前,甄湄拿起厲仁的衣服,羞澀道,“仁表哥,我昨夜將你撕壞的衣袖給補好了,不過我的女紅一向不怎麽樣,希望你別嫌棄。”

厲仁低頭一看,果然,袖口撕裂處,縫得歪歪扭扭的針腳清晰可見,當下笑道,“這樣挺好,我一個叫花子,若是穿得齊整才會讓人心疑呢。”

穿了衣服,厲仁故意將頭發又扯亂些,遮住自己的臉麵,再抹了一把牆灰在臉上,這才一路緊走慢走出了東城門,來到京郊外的黃老廟。

很有些日子不來,厲仁大吃一驚的發現,黃老廟已遠沒有以前的香火旺盛,零零落落的,偶爾來幾個香客,亦是神情冷漠,腳步匆匆,幾乎是進了廟,拜完香火就走,而廟前,倒是還有其他幾個花子在行乞,厲仁便故意裝作又冷又餓的樣子,挨到他們附近,自己蹲在一棵枯樹下,擺起了行乞的架勢。

其中一個花子狠狠的瞪了厲仁一眼,似乎是責怪厲仁搶占了他們的地盤,對此情形厲仁早習以為常,現在便是要飯也不容易,誰也不願意自己的蹲守點,再多來一個分走一杯羹,厲仁不想惹事,隻得垂下眼皮,隻作視若不見。

守了一早上,連一個銅子也沒討到,厲仁暗暗感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想從前,自己跟爹娘來黃老廟燒香的時候,可是隨手就甩給這些叫花子十兩一錠的銀子,本來嘛,來此燒香的人多半求個善因善果,不論老少,多半都會樂善好施,誰想今日輪到自己來討飯的時候,香客們都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厲仁心裏很是憋悶,早知道當初就不那麽出手闊綽了,樂善好施個大頭鬼,施了半天,卻落得如今獨自麵對人世冷暖,再偷睨其他的花子,也比他好不到哪裏去,個個瑟縮在風裏,像打蔫的瘟雞,心中不免平衡了些,有沒有我占這地盤,你們不也一樣一無所獲嘛,他心想。

挨過了中午,厲仁開始感覺饑腸轆轆,不過自他作上叫花子以來,倒比從前多練出一種本事,那就是對寒冷和饑餓的忍耐,越是寒冷越是饑餓,他的頭腦反而越是清醒,求生的本能令他在逆境中像埋伏在草叢裏,伺機捕獲獵物的野獸,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時辰快到了,郎定遠會不會來呢?厲仁抬眼看了看天色。

他的頭尚未低下,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馬蹄聲和踏步聲,人數不少,大約在百名以內。

厲仁心中震駭,怎麽會突然有這麽多人來黃老廟,而且聽那規整有序的馬蹄聲以及踏步聲,隻有他所熟悉的兵甲軍隊才會如此,郎定遠啊郎定遠,是你騙我來準備圍捕我的麽?可我隻有一人而已,你又何必大動幹戈?

厲仁腦中的念頭快速閃動,是逃還是故作無知的等待事情發展?若是逃,黃老廟處於丘陵凹穀中,除了往廟後麵的山坡上逃,別無他路,可是那又能逃多遠呢,而且隻要自己有所動作,就等於暴露行跡了,即便僥幸脫身,接下來的全城圍捕,將會連累更多無辜的人,包括甄湄。

厲仁想著,身子動也沒動,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郎定遠並無多少往來,偶爾照麵不過一兩次,郎定遠憑什麽就認定他是被朝廷緝拿的厲家人?何況昨天,自己是在郎府對麵行乞,郎定遠如果真想抓他,完全不必大費周章把他誘到這兒來,隻要郎定遠大喊一聲,他的家將府丁,甚至是婁訓呢派來的人,都會立即一擁而上將他拿下。

那麽郎定遠究竟在搞什麽鬼!

就在厲仁心亂如麻的時候,小道的盡頭已經出現了二三十名兵甲朝他們衝過來,“滾開,快滾,聖駕即臨,你們想找死嗎!”喊話的同時二三十支朔槍齊刷刷亮出、逼近,嚇得叫花子們嗷叫著忙不迭的爬起來,向身後的廟林中躲去。

黃老廟的前麵是一片參天柏樹林,受地域限製,占地僅四五畝,不是很大,但林蔭深邃,足夠這些叫花子避進林木深處,平時林中置了不少石桌石凳,以供來訪香客們稍作休憩,所以厲仁對這麵林子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隨著叫花子們跑進去後,厲仁卻並沒有直接朝後林子跑,而是悄悄的閃入一棵大柏樹樹後,靜靜的等了等,聽到林外的兵甲也在將廟中的香客驅趕入林,一男二女驚恐萬狀的跑過厲仁藏身的大樹,但無人察覺到他。

很快又來了些兵甲,將樹林邊緣和黃老廟團團圍住,並立身戍衛,緊接著是馬隊到來,厲仁悄悄的窺視著,可惜林木遮蔽,他根本看不見外麵的情形。厲仁想了想,暗運內力,輕身上了樹梢,接連攀越過十餘株柏樹,厲仁才終於可以從樹冠的縫隙中,瞧到一些狀況。

他不敢靠得太近,因為他很清楚,婁訓的貼身侍衛中也一定有不少高手,所以他盡量將身子隱藏在枝葉中,並豎起耳朵傾聽。

一輛華麗的大馬車緩緩駛來,有隨侍的舍人撩開車簾,厲仁屏息凝神,看了個清清楚楚,下車來的人,正是婁訓確鑿無疑,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厲仁隻覺胸中怒氣上湧,恨不得直接衝出去,一刀結果了這個害死他爹娘的人,然而外麵那麽多的侍衛,恐怕還沒等他接近,便已經將他截殺了,厲仁痛苦的閉上眼,心頭結痂的傷口再次被撕裂,汩汩流血。

婁訓到黃老廟來做什麽?好奇怪,當真是做了皇帝都會祈求長生不死長盛不衰麽,但是這個時辰是自己從郎定遠施舍的兩枚銅板上猜出來的,是巧合還是確實為郎定遠所安排?為什麽郎定遠要做如此安排,自己卻不出現呢。

厲仁打了個哆嗦,借刀殺人?

婁訓下了馬車,負手觀望了一會兒四周,似乎是在等什麽,不多時,一個挽著發髻的老道姑跟隨著通傳的侍衛匆匆前來拜見,婁訓抬手,示意道姑免禮,遂問道,“她還好麽?”

“回皇上的話,姑娘好著呢,就是有點受不慣粗茶淡飯!”老道姑雙手合什,十分虔誠道。

婁訓擠出一絲輕笑,“隨她吧,她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好了!”

“可是……”老道姑還欲解釋這是修生養性的清靜之地,豈能隨便,卻已被婁訓打斷了她的話。

婁訓不耐煩道,“行啦行啦,帶朕去見她吧!”

“是,皇上請隨貧道這邊走!”老道姑引路,帶著婁訓朝黃老廟側邊的別屋走去。

厲仁心中暗暗驚詫,以前的黃老廟明明就是幾個男道士在執廟,怎麽忽然換成了女道士?最離奇的是婁訓已為九五之尊,還有誰能讓婁訓親自探望,而不前來接駕?

可惜他藏身樹上,無法看到別屋的情形,更無法跟隨婁訓,隻得耐著性子,等婁訓再次現身。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婁訓出來了,不過身邊跟著的人仍是那名老道姑,婁訓一言不發,直接上了馬車,起駕回程,待那些戍衛也陸陸續續撤走後,老道姑才回身返入黃老廟內。

厲仁跳下大樹,百思不得其解,拿定主意趁著四下無人,潛身到別屋的窗下一探究竟。然而厲仁剛剛走出樹林,卻不想那老道姑也恰恰一腿剛邁出大廟的門檻,正好撞了個正著,厲仁隻得趕緊停下腳步,假意朝皇帝車駕離去的方向探頭探腦。

“死叫花子!”那老道姑一改先前的慈眉善目,變出副凶神惡煞的嘴臉,朝厲仁罵罵咧咧,“看什麽看,真該讓皇上把你們這些死叫花子都拉去砍了頭,天天跑這兒來阻我香火,啊呸!”老道姑啐道。

厲仁見狀,更是詫異,都道出家人慈悲為懷,哪有這樣惡言惡語的道姑,連廟前的叫花子都要攆都要罵,這還是真道人麽?

老道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擰著身子朝別屋而去,厲仁歎了口氣,看來他是沒機會一探究竟了,別屋中的秘密到底是什麽呢。

正想著,身後又傳來腳步聲,同時還有幾人的說話,其中一人道,“真是,現在連黃老廟都藏些不幹不淨的東西,怪不得人心不軌天下大亂呢!”

“噓!別瞎說,當心隔牆有耳!”另一人道,“你咋知道不幹不淨呢?難不成你也討過便宜?”

“嘿嘿”,其餘的人低聲哄笑起來。

“亂講,那種便宜是你我敢討的麽?還要不要吃飯的家夥啦!”第一個說話的悻悻道,“沒看這黃老廟的風水早就變了?連從來不拜神的皇上也隔三岔五的跑來,不是不幹不淨的藏在這裏,會有那麽大興致?”

“行啦行啦,你們都別說了,給那老姑子聽見,還不得把我們都攆走了?”一個嗓音極其沙啞的人道。

“就是就是,攆走算好的,別真的喊皇上把我們拉去砍頭,可就慘了,咱們還是別招惹那瘋婆子的好!”第一個說話的人趕緊附和。

幾個叫花子走出樹林,見厲仁早就在原先的位置蹲守,最先曾瞪過厲仁白眼的人終於忍不住憤憤道,“你哪兒來的你?咱這哥幾個都沒你跑得快,沒你會躲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