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寒冬。

路上的行人們將衣服緊緊地裹住,卻依然抵擋不住蝕骨的寒意。

一個穿著雪青色棉衣的婢女小心翼翼地躲著眾人,繞過一座光禿禿的山,她一路小跑,在一處廢棄的小院前停下了腳步。

她長長地喘著粗氣,待氣息平穩後,才輕輕地叩響了木門。

“進來吧。”

自門裏麵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

婢女推開門,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蒼老無比的麵顏。

“你是新來的?”阿令將婢女上下打量了一番。

婢女恭敬地屈膝行禮:“是,晴姐姐被老爺安排了別的差事,自即日起便是由奴婢來為嬤嬤送每日的三餐。”

“我隻有二十歲,與你年齡相仿,莫要叫我嬤嬤!”阿令大聲吼叫起來,她臉上的皺紋深如溝壑,每一條都猙獰著、憤怒著。

“這……”婢女不可置信地望著阿令,良久,她再一次屈膝,“姐姐,您的早餐到了,請您趁熱吃吧。”

阿令將那餐食接過來,轉身走向院子盡頭的茅草屋。

婢女這才看清了院子裏的情形,她再一次瞪大了眼睛:這怎麽可能?

明明是寒冬臘月,這裏竟是滿眼芬芳?那五色斑斕的鮮花怒放著,蔓延了整個院落。

婢女嗅著那濃鬱的香味,情不自禁地走近那花,恍惚間,她好似聽到了來自父親的呼喚:“雯兒,到我這裏來。”

她答應著,便要朝聲音的方向奔去。

然而,她卻愣在了原處。不對啊,父親已去世多年,怎麽會?

她凝神再去看那花,真真是美得攝人心魄,隻是,她的耳朵再次灌入了那奇怪的呼喚。

“雯兒,到我這裏來。”

“雯兒,到我這裏來。”

“雯兒,到我這裏來。”

她崩潰了,緊緊地捂住雙耳落荒而去。

待跑出院子數米,她的心髒才漸漸地恢複到正常的跳動。

她自言自語道:“怪不得晴姐姐寧可減少月銀,也不願再踏足那裏半步,雲汐苑可真是詭異!”

風嗚咽著,將光禿禿的樹枝震得瑟瑟發抖。婢女再一次自那山前經過,卻依然未曾留意到石壁之上密密麻麻的蟲子。

府內平靜如斯,卻又暗潮洶湧。

雲汐苑的草屋內,阿令與一個我沉默地吃著早餐。

我突然向屋外望去:“阿令,院子裏好像又來人了。”

阿令頭也不抬地說道:“怎麽會?剛送完早餐,須得等到午時才會有人再來。”

“不對,定是有人前來!”我起身將屋門打開。

院子裏果真沒人。

我一路走向大門口,院外亦是空空如也。

“奇怪,我明明聽到了動靜。”我自言自語道。

我掩上院門,轉過身來。

卻見,那滿院的鮮花竟整齊劃一地搖曳起來。

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年自那片搖曳中緩緩走出。

他戴著一副銀色麵具,僅露出眉眼。隻是,那一雙眉眼便已好看得勾心攝魄。

我微張著口,連呼吸都幾欲停頓下來。

“綃兒,我來看你了。”

少年的聲音好似天籟。

我認真地糾正道:“我叫亦然,屋裏還有一位叫阿令。這裏沒有綃兒,”

少年緩緩走近我並俯下身來柔聲問道:“誰為你取的名字?”

“我自己取的。”我脆聲回道。

“亦然如此,”少年沉吟道,“你可是算好了這一生的宿命?”

“你在嘀咕什麽呢?”

阿令說我的眸子亮晶晶的,是那種令人望上一眼便心生喜歡的清澈與純淨。

少年眉眼一彎:“綃兒向來聰慧,連名字也取得好聽。”

“我不是綃兒。”我蹙眉道。

“哦,”少年的笑意自眉眼間**漾開來,“那麽煩請亦然小姐代我喚一下阿令,我有事要同她商量。”

我一邊蹦蹦跳跳地往草屋奔去,一邊歡快地呼喊道:“阿令,有位公子來了!”

我三歲了,第一次見到男子,還是漂亮的不像話的男子。我隱隱感覺我的人生自此會有所不同。

翌日,我被少年帶到了一個中年男子麵前。

他們對這位中年男子皆恭維有加,稱他為“老爺”。後來,我才知道這位老爺是我的父親雲非客。

“你說這孩子是誰來著?”雲非客頭也不抬地問。

阿令快速地望了一眼雲非客,內心暗自驚詫:隻是三年多未見,這個混蛋怎麽比她還要蒼老?她如今的模樣看起來六十有餘,而雲非客則儼然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隻待一陣風吹過便能被奪了命去。

阿令垂首畢恭畢敬地回道:“回老爺,她是阮姨娘的女兒。”

“哪裏來的野孩子,該滾哪兒便滾哪兒去!”雲非客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嗓子裏的痰音嘶鳴著,如一麵在風雨中嗚咽的破鑼。

“我不是野孩子。”我怯怯地望著雲非客的臉色,“我叫雲亦然,我的父親是雲非客!”

雲非客抬頭,目露凶光,“你是你娘和野男人所生,跟我沒半點關係,懂嗎?”

“老爺,有位公子求見,他自稱神醫,承諾能醫治百病。”

雲非客渾濁的眸子裏沒有一絲波瀾,他不耐煩地說:“不見,不見!”

“這位公子讓小的務必轉告老爺:他善用蠱術,能解旁人難解之憂。”

聞聽此言,雲非客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見,即刻便見,不,帶我去門口,我要親自去迎接!”

大門敞開,一名白衣少年款款而立,“見過雲帥!”

雲非客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若公子能為我續上一命,我願奉上全部身家。”

何止是全部身家,尊嚴他也可以不要,隻求能多活幾年!

少年的眉眼間難覓一絲情緒,“無需全部身家,隻需滿足在下一個條件。”

“滿足!我可以滿足你的一切條件,隻要能治好我這怪病。”

數日後,白衣少年離開雲府。

他臨走前回望著我,柔聲道:“十年後,我會再來!”

雲非客的身體一天比一天硬朗,精神也明顯好了起來。他簡直是欣喜若狂,“老天總是眷顧我的,我屢屢大難不死,必是有著享之不盡的福分啊!”

人在得意時往往會疏忽掉很多重要的東西,譬如他全然忘記了曾對白衣公子的承諾:善待我!

我有一個比年長三歲的姐姐雲亦姝,還有一個比我年長六歲的兄長雲亦瑄。府內曾有人議論那兩個兄妹皆非雲老爺所生。

雖是如此他們卻被雲老爺視若己出,享盡了公子千金應有的尊貴。而我卻沒有了這般好命,雲老爺對我是厭煩的、冷漠的。

我卻覺得很是滿足,畢竟這裏是熱鬧的,飯菜也是好吃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漸漸地淡忘了三歲之前的所有記憶,也包括那個戴著銀色麵具的白衣少年。

這天,我端上來一盤剛出鍋的熱菜,嘰嘰喳喳地說:“父親,我剛學會了一道菜,叫螞蟻上樹,是用肉沫和粉條炒在一起的,您嚐嚐好不好吃?”

雲非客隻看了一眼便氣不打一處來,“沒人告訴你嗎?我從來不吃這道菜!”

我眨巴著眼睛說道:“父親息怒,下回我不做這道菜了,我再學一道新菜做給您吃。”

雲非客別過頭去,努力平複自己急促的心跳。十幾年過去了,那日戰場上所經曆的場景依然令他心有餘悸。他差點在那次戰場上送命,也因此留下了久久的陰影。此後多年,他見不得那密密麻麻的東西,每每看到,他總是不自覺地與那日恐怖的畫麵聯想在一起。

我剛走出幾步,突然間又想起了什麽,“父親,我覺得這道菜還是美味的,你之所以感到厭惡,定是覺得這名字取得不好,什麽螞蟻上樹,這螞蟻密密麻麻的當真是毫無美感。若是……”

我的話尚未說完,雲非客竟然身軀一震,猛地嘔吐開來,“嘔……”,他吐得驚天動地,似要將膽汁也吐個幹淨。

“父親定是吃這道菜時不小心卡住過嗓子。”我悻悻然,垂頭喪氣地離開雲非客的書房,我不停地感慨,“唉,我想討好父親怎麽就這麽難呢?

我走向後廚,佯裝生氣地對眾人說道:“父親明明厭極了那道菜,你們卻偏要教給我,可是嫉妒我太招人喜歡了?”

眾人不作聲,隻默默垂下頭來加快了手中擇菜、配菜的速度。

“作為補償,你們須得再教會我一道菜,這次的菜必須是父親喜歡的,最重要的是:千萬不可卡住嗓子!”我說得認真,眾人卻聽得莫名其妙。

炒菜的大叔抬起頭來,“憑什麽教你,我們忙著呢,你躲一邊涼快去吧。”

“好,”我撅起了嘴巴,“那我就把那件做了一半的新衣裳扔了去。”

“別啊,”大叔討好道,“下月是我女兒的生辰,煩請二小姐好人做到底,盡快完工。我今日便教你一道新菜,是老爺最喜歡的,一般人,我可不教!”

“好嘞!”我歡喜雀躍。

我剛走出後廚,那幫人便小聲議論了起來:“她比她娘可要活泛多了。”

我是快樂的,因為我極易滿足。同樣是瑣事重重,當別人被折磨得眉頭不展之時,我卻總能從中找到樂子。

府內眾人都喜歡指揮我做事,我倒也勤快,不管是掃地,還是刺繡都做得有模有樣。我不會覺得別人指示自己便是欺負,反而感激別人願意教自己做事,願意同自己說話。

我喜歡對人笑,如果那人對我的友好視若不見,我必會走上前去,俏皮地說上一句:“原來這天下真的有人生而無笑,不過,你不笑的樣子也不算難看,我還是喜歡的。”

那人則會無奈地回一句:“二小姐,你是不是閑得發慌?要不要幫我做事?”

“好嘞,”我脆生應道,“快告訴我,需要我做些什麽?”

然而,我也開始有了煩惱。這煩惱來自於我的兄長雲亦瑄。

我們兄妹原本相處得不錯。不同於其他人對倆姐妹的區別對待,雲亦瑄對兩個妹妹一視同仁,若是得到了什麽好物,他必是均分給兩個妹妹,一個也不會落下。

一日,雲亦瑄的未婚妻子林至清來府內玩耍。飯後,雲亦姝興致來臨,命我前去馬廄牽一匹馬過來,她說要給眾人展現一番馬術。

我便隻身來到了馬廄。

突然一人自我的背後襲來,將我緊緊地抱住。

我一邊驚呼一邊大力掙脫,那人附在我的耳邊冷聲提醒道:“噓,呼喊救不了你,隻會害得你無家可歸!”

是雲亦瑄!那沾染了酒氣的嗓音令我發怵。

天知道這位公子因酗酒惹了多少禍事!我更知道若是此事被人發現,受到懲罰的不會是雲亦瑄,而是我自己。

我好生哄勸道:“哥哥,我有要事須得趕回去一趟。”

“我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雲家女兒,你隻是一個任人使喚的婢女,懂嗎?”雲亦瑄的雙手開始在我的身體上遊走,“你若從了我,我保你在雲府有好日子過。”

不知何時,林至清出現了。她大聲嗬斥道:“你們在幹什麽?”

雲亦瑄的酒意瞬間醒了大半,他趕緊放手,並整理好衣冠。

我又羞又怒,剛要為自己申辯,卻被雲亦瑄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光。

雲亦瑄罵道:“賤人,竟趁我喝醉時勾引我!”

“你!”我剛一開口,又一記耳光甩在了她的臉上。

“好了!”林至清拉住雲亦瑄又要再次施暴的手,“我什麽都沒看見,就當一切都未曾發生。”

雲亦瑄這才陪笑道:“至清妹妹如此通情達理,我將來一切都依你!”

我望著雲亦瑄的背影說道:“哥哥,酗酒傷身,可否戒了它?”

雲亦瑄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怎麽可能?對於男人而言:女人與酒,一個也不可缺少。”

“酒後不騎馬總可以做到吧?”我有些急了。

“做不到!”雲亦瑄騎上馬身,絕塵而去。

這件事情,我們三人出奇一致的默契,誰也不曾向旁人提起半字。

隻是,這陰影卻久久地留了下來。

半年後,雲亦瑄自馬上墜亡。隨著雲亦瑄之死,留在我心中的陰影也漸漸消散。

我重新變得快樂起來,像一隻蝴蝶蹁躚於雲府的每一處角落,有我便有了熱鬧,有我的地方歡笑聲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