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隊人馬遠去,塵土漸漸消散,我卻再一次看到了“柳綃玥”和蘇言塵的過往……

是夜,蘇言塵正要入寢,忽有一個人影攜風而入。

他拔出長劍向那人影劈去,卻見那人影悠悠然閃過,“蘇郎,妾是柳綃玥啊!”

他恍然想起自己曾在路上撿回來一個自稱為柳綃玥的女子。

燭火明滅,映照在那女子的臉上,將她的笑意勾勒得如夢似幻。

恍惚間,蘇言塵又記起了一段往事。

蘇言塵沒有機會告訴柳綃玥,自她走後,他再未親近任何一位女子。

因這世上的一切顏色皆在她轉身離去的瞬間黯然了下去。

此刻,那位自稱是柳綃玥的女子正一件件褪去自己的衣衫,將清涼月色披在肌膚之上。

一切恍如那一夜,一樣的月色瀲灩,一樣的美色旖旎。

“綃……”,蘇言塵的聲音僵在空氣中。

理智提醒他,眼前的女子不是林予綃,不是!

他握劍的手又緊了一緊。

女子卻嫣然一笑,將那劍輕輕移向旁側,她靠近他,溫軟的氣息氤氳在他的耳畔,“殿下,您要了妾吧,妾無論走到哪裏,這顆心是您的,這個身子亦是您的。”

一樣的話語,道不盡的幽怨纏綿。

蘇言塵的心莫名抽痛,一滴淚將他的眼角濡濕。

“若有來世……”他的聲音哽咽在喉嚨裏。

一切的一切仿若那夜。

“殿下,妾不要來世,隻求今夜!”女子吻上他的眼角,將那抹濕意舔抵入口。

理智崩塌。

情欲漸染……

伴著劍落地的脆響,他將女子打橫抱起,送入床榻。

床幔層層垂下,女子將手臂環繞於蘇言塵的脖頸,主動湊上前去輕啄他的雙唇,“蘇郎……”

蘇言塵略一猶疑,欺身而下。

粗糲的指腹在女子寒涼的肌膚上遊走,所經之處惹來女子陣陣顫栗。

女子一聲聲嬌喘著:“蘇郎……”

蘇言塵的動作卻突然僵住了,他不小心觸及到了那塊凹凸不平的疤痕。

他愣愣地望著那處疤痕,情欲之火瞬間熄滅。

“你走吧!”他的聲音沙啞無力。

女子附在他的肩頭狠狠地啃了下去,“蘇郎,這是你欠我的!”

那牙印如此之深,牽出一層細密的血珠,順著蘇言塵的肩頭滾落。

蘇言塵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他任由她緩緩走至門口,任由她將散落了滿地的衣衫一件件撿起來重新穿在身上。

“綃兒!”蘇言塵終是呼喚了出來。

女子略一頓足,幽幽回眸,“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殿下,妾已去,勿牽念!”

“綃兒,莫要離開我!”

忽如而至的疼痛使蘇言塵整個身體瑟縮不止。

他撲倒在地,向著女子離去的方向匍匐著,直到所有意識盡數消散。

晨曦初露。

“來人!”蘇言塵沉聲喚道。

他的聲音透著疲憊的沙啞。

一位著菉竹色襦裙的女子繞過屏風走進來。

她的發髻上點綴著珠翠、步搖,幾許華麗,幾許淡雅。

“殿下,您昨夜又在地上昏睡了一夜?”

蘇言塵輕“嗯”一聲以示回應。

女子的眼眶紅了,她哽咽著說:“每個月圓之夜,殿下總要受這一番摧殘,何時會是個頭啊?”

蘇言塵沉吟道:“阿秀,若人沒有了靈魂,便不會感受到痛苦了吧?”

被喚作阿秀的女子含情脈脈地望著蘇言塵,“殿下,時間會淡化一切傷痛,妾會陪您等下去。”

蘇言塵再次輕“嗯”一聲。

阿秀跪俯在他的膝上,暗自垂淚。

晨曦越過重重帳幔映在身上,為蘇言塵帶來片刻靜謐。

良久,他對阿秀說:“讓宮人們進來吧。”

婢女們得令,各自捧著物件魚貫而入。

她們依次走上前來伺候蘇言塵洗漱、更衣。

那個自稱是柳綃玥的女子竟也站立在其中。

青螺髻、粉襦裙,這是榮王府婢女的統一配置。她顯然已適應了新的身份。

蘇言塵蹙眉望向她,嗬斥道:“本王不是安排你去雜院了嗎?你為何屢屢出現於本王的寢殿?”

女子脆生生地回道:“蘇郎不缺幹雜役的婢女,缺的是侍寢之人。妾的姿色過人,做雜役實屬大材小用,做蘇郎的枕邊人才是最合適不過。蘇郎可還記得?昨夜你對妾的身子可是喜歡得緊呢!”

眾位婢女聞聽此言皆垂下頭去,她們生平第一次聽到如此大膽、粗野的話語,個個囧得不知所措。

蘇言塵扶額嗟歎:“天,本王竟撿回來這麽一個玩意兒!”

“蘇郎又錯了,妾不是玩意兒,妾是柳綃玥。”女子眨了眨眼睛,露出狡黠頑劣的笑意,“昨夜蘇郎狠心將妾趕走,妾好生難過呢。蘇郎一口一個‘綃兒’叫得親熱,卻非要裝出冷漠心硬的模樣,蘇郎何必讓自己如此心累?”

蘇言塵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女子立馬扮出低眉順目的模樣走近蘇言塵,“蘇郎……”

她剛一開口,便被蘇言塵反手扣住。

他用另一隻手扯下她的衣衫,露出肩膀處那塊觸目驚心的疤痕。

女子嗲聲嗲氣地說:“蘇郎,可是要修補昨夜的遺憾?妾願意奉陪,就在此時此刻,就在這個床榻之上,妾願意傾盡全力取悅殿下。”

蘇言塵不語,隻蹙眉打量著那處疤痕。

阿秀很有默契地為蘇言塵遞過來一柄短刀。

蘇言塵手執短刀劃向那塊皮膚。

女子顫栗著,聲音裏終於有了惶恐:“蘇郎,你是要再殺妾一次嗎?”

然,即便是這一絲的惶恐也被蘇言塵覺察出了虛假。

他冷笑:“殺你一萬次又如何?”

手下的力度更大了一分,刀劃過的地方挑起一塊小小的褶皺。

那塊疤痕果然是假的!

他緊蹙眉頭,沿著那褶皺一點點撕扯。假的皮膚緊緊黏連著血肉,撕扯起來並不容易。

他每撕扯一下,女子就忍不住抽搐一下。

隻是,她全程沒有喊痛,更沒有掙紮。

他猛然想起自己每次為柳綃玥療傷之時,她也總是如此極致的隱忍。

柳綃玥無論經受怎樣的痛苦,從來不會喊痛。

柳綃玥唯一的一次因痛苦而慘叫出聲,便是他親手在她肩頭處烙下這枚疤痕之時。

他想,那應是柳綃玥對他失望之極的呐喊。

他的內心隱隱不安起來。

有那麽一刻,他想停下手來,將刀狠狠摔在地上,再將眼前女子抱入床榻之上無盡寵幸。

然,那塊假傷疤終是被完完整整地自皮肉之上剝離了下來。

同時剝離而下的是他殘存的一絲僥幸。

那女子被揭去了假傷疤的皮膚正滲著細密的血珠。它們織出一道血色漫過他的視線,再化作一注血雨砸在他的心頭。

道不盡的失落。

假的,統統都是假的!

他憎恨她偽裝的技能太過拙劣,更憎恨自己太過清醒!

他的眸底漸湧寒意,“烙鐵伺候!”

女子聽到烙鐵的一瞬,整個身體顫栗了起來。

這樣的反應不像是演出來的。

蘇言塵將火紅的烙鐵示於女子眼前,他望著女子眸底的驚恐愈演愈烈,竟有了一絲暢快。

他喜歡真實的東西,真實的歡喜、真實的恐懼、真實的殘忍!

呲……啦……,長長的慘叫拖著一條長長的黑霧,在蘇言塵的耳畔、視線中久久地縈繞。

那塊疤痕終是變成了真實的印記,清晰地烙在了女子的肩頭,更,再一次烙在了他的心頭。

“你還有什麽不是假的?”

他鬆開束縛女子的雙手,任女子跌倒在地,瑟縮成一團。

“妾的名字不假,妾對蘇郎的情意不假。妾回來這一遭,隻是為了圓這一世的遺憾。”

她聲若蚊呐,好似自言自語。

多麽拙劣的表演!

蘇言塵挑起一側唇角,笑意不達眼底,“本王曾警告過你,以身飼虎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是猛獸,是閻羅,是令人們聞風喪膽的存在。無奈,總有人前仆後繼地衝上來送死!

女子緊蹙眉頭,忍下疼痛,忍下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

她在等待一個契機,一個足以撬動他惻隱之心的契機。

這時,阿秀走向前來提醒:“殿下,勿耽誤了早朝。”

蘇言塵將腰間束帶微微調整,他側眸對阿嫵吩咐道:“好好審問一番,務必從她口中撬出實情。”

女子聞言,重抬眼眸,她的眸底染起了一抹濕紅,“蘇郎又要棄妾而去嗎?”

蘇言塵深深望她一眼,決絕地轉身,“留她性命!”

阿秀福身施禮,“是,殿下!”

待蘇言塵踏出殿門,阿秀端坐在榻上俯視著被五花大綁的女子。

“這兩年屢屢有人冒充柳綃玥接近殿下,你的樣貌與她並無半分相像,卻是唯一能近身接觸殿下之人。你憑的是什麽?裝神弄鬼?亦或是,臉皮夠厚,夠無恥?”

女子冷笑不語。

那副神色看在阿秀眼中,便是**裸的挑釁!

阿秀將那把泛著血汙的短刀放在女子的眉心,短刀劃過的地方有鮮血淋漓而下。

女子的唇角**,仍努力勾出一抹淺笑。

挑釁無疑!

阿秀將刀刃自她眉間向下移去,“連我都不知道,柳綃玥眉心處竟掩藏著這樣的秘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接近殿下懷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說出來,便會省去了皮肉之苦。”

女子抬眸,冷冷地看著阿秀,她的聲音好似淬了寒冰:“阿秀,你與我皆從烏國而來,又皆被擄往殺手營接受最殘酷的訓練。我們一起活了過來,又愛上了同一位男子。你卻在我最艱難之際,狠心傷我一把,令我陷入萬劫不複之境。如今,我對你已無半分情意,勸你好自為之,莫要惹我,否則你的下場將會很難堪!”

阿秀臉色突變,她的聲音隨之扭曲到支離破碎:“你……究竟是誰?”

女子嫣然一笑,“我是柳綃玥!我說過許多次,為何你們總是不肯相信?”

阿秀從榻上一點點艱難地站起身來,她對侍衛們吩咐道:“這女子嘴硬,所有刑具皆可放手一試,若是在刑訊中死去,那也全然是她的命數!”

護衛們得令,將女子拖走。

巳時過半,陽光有些許刺目。

阿秀繞過玄關進入一處密室,那裏陳列著密密麻麻的靈牌。

每一個靈牌仿佛都在她的注視下劇烈震**著,那是無數個冤魂的嘶聲呐喊。

她喃喃自語:“綃姐姐,地獄之門為你我所開,你與我皆無處可逃!”

蘇言塵在整個早朝期間皆是暈暈沉沉的。

一下朝,他便迫不及待往榮王府趕去。

“阿秀,人如何了?”

阿秀附在蘇言塵耳邊,輕聲嘀咕一番。

阿秀想起那女子的慫樣便忍不住唇角上揚。她以為遇上了最強硬的對手,不曾想對方竟是一個色厲內荏的貨色。

那女子一看到刑具便嚎啕大哭,恨不能將自己的前世今生都交代個徹徹底底。

蘇言塵略一頓足,麵露疑惑,“她不像是經不住刑訊之人,仔細有詐。”

“殿下的擔憂不無道理。妾這便再去詢問。”

“將她提到本王殿中,本王要親自審訊。”

“她滿身血汙,恐有汙殿下視聽。”

見蘇言塵不語,阿秀旋即轉了話鋒,“是,殿下,妾這便去提她來見!”

昭陽殿,蘇言塵倚靠在軟榻之上,看女子伏跪在地。

“抬起頭來!”

女子抬頭,眸眼半垂。

她的臉上沾滿了血汙,慘淡得不忍直視。

蘇言塵蹙眉,冷聲問道:“你是聖上派來的?”

“自然不是!”她將頭磕向地麵,聲音幽怨淒苦,“妾怕熬不住嚴刑逼供,是以,信口胡說罷了。妾借聖上之名,隻為保留殘命,見殿下一麵。”

蘇言塵挑起唇角冷哼一聲,他的笑意不達眼底,眸色漸生寒意。

“你若冥頑不化,不肯吐露實情,本王有一萬種方法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妾不是任何人派來的細作,妾隻是愛慕殿下,想做殿下的枕邊之人。”

蘇言塵自榻上站起,踱步而來。

女子肩頭處的那塊燙傷向外滲著紅色的血水,將素色中衣浸染得斑駁一片。

他忍不住伸手去探那處傷。

女子趁機捉住他的手,將自己的臉置於他的掌心,嚶嚶哭泣起來。

“蘇郎,他們用針紮妾的手指,還將妾的雙腿打斷,妾的全身都痛,妾的心更痛。”

蘇言塵默了半晌,將自己的手輕輕抽出來。

女子順勢撲倒在他的腳下,哭得泣不成聲。

“妾無懼一死,求蘇郎賜妾毒酒一杯或白綾三尺,給妾一個體麵。妾不要體無完膚、身首異處,若是那般淒慘地死去,妾怕進入陰曹地府也會遭盡欺淩。”

蘇言塵咀嚼著“體無完膚、身首異處”的字樣,神色漸漸肅穆。

他曾許諾以十裏紅妝迎娶柳綃玥入府,卻狠心將她送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中。

他曾許諾要護柳綃玥周全,卻任她受盡酷刑,最終身首異處地慘死於自己麵前。

他從未想過這一生欠下的最大一筆債,竟再也無處可還。

眼角漸有濕意,心亦狠狠地抽痛了起來。

他望著匍匐於自己腳下的女子,一字一句問道:“你的名字?”

“妾叫柳……綃……玥!”女子的聲音清脆悅耳,如玉珠撞地,聲聲有力。

蘇言塵怒極反笑,“你可真是……無恥之尤!”

“妾沒有撒謊,妾確確是柳綃玥!”

蘇言塵扶額,斂去若有似無的惆悵,“你若有本事讓本王一直活在假象之中,本王不僅不會殺你,還會極盡寵愛你!”

歲旦,煙花如荼靡綻放了整個天空,人們的歡聲笑語讓寒冷的空氣熱乎了起來。

蘇言塵牽著一女子走下車攆。

那女子身著胭脂色披風,麵容嬌俏。她緊緊地依偎著蘇言塵,一路言笑,好不快樂。

她的笑聲清脆悅耳,惹得路上行人紛紛側目。

一位紫袍官員上前搭訕道:“榮王殿下何時得來如此絕色佳人,真是豔福匪淺呢!”

“嗬,本王的一個賤婢而已,不足掛齒。”蘇言塵說著,俯身向女子額頭遞去一吻,舉止十分輕佻。

女子羞澀,自蘇言塵懷中掙脫出來,兀自跑開了。

“柳綃玥,你給本王站住!”

蘇言塵朗聲笑著向女子跑走的方向追去。

紫袍官員卻怔在了原處。

他一遍遍默念著“柳綃玥”的名字,不知不覺間被冷汗浸濕了衣袍。

……

柳綃玥,蘇言塵,阿秀!

阿秀,阿秀?

我重複地念著這個名字。

適才浮現於我眼前的場景中所有人的模樣都十分清晰,唯有阿秀的模樣十分模糊。

此刻她殘留於我腦海中的影像隻是一團朦朧的菉竹色。

這個叫做阿秀的女子此刻何在?

我在榮王府這半年之中幾乎見過後院裏的所有婢子、女眷,唯獨不曾記得有一個叫做阿秀的女子。

阿秀來自於烏國,曾與我有過極多的糾纏,為何我對她的記憶竟少之又少?

也許,阿秀與蘇言塵一樣,是屬於我不忍追憶的痛……

我突然頭疼欲裂。

想起不久前的某個清晨,我自夢境中醒來,悵然了許久。

那日的夢裏夢外,無處不是蘇言塵的身影。

那日的夢裏夢外,我的思緒久久地被同一個情緒纏繞著。

我曾經愛過蘇言塵,很愛,很愛!

可惜,彼時我找回來的唯有自己的心結,與蘇言塵曾有的過往隻以零星破碎的片段存在於記憶之中。

此次再度返回永安城,我好似徹底變了一個人。

隻因湧入我腦海之中的過往片段愈來愈多,那個曾被我刻意模仿過的“柳綃玥”已刻入我的靈魂深處,與我漸漸合二為一。

我原本以為徹底接受“柳綃玥”或許需要一個極其漫長的歲月,不成想,整個過程也不過用去了十日而已。

我撿回來的是屬於“柳綃玥”的過往,卻好似背負著一個更沉重的枷鎖。

她的情仇與愛恨,她的美好與傷痛,她的糾結與執念,皆沉沉地壓向我,使我艱於呼吸與視聽。

我本已沉重的生命因“柳綃玥”而更沉重了許多。

“城門馬上就要關閉了,姑娘,你確定要進城嗎?”苗心輕聲問道,同時將手中的通關文牒示於我的眼前。

我如夢初醒,原來,我們已在這永安城門外逗留了許久。

“進!”

我鬆動牽在手中的韁繩,策馬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