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徐恪推薦,可以與聞軍事,這才明白聖駕遲滯大姚的緣故:禦駕親征時,以期門衛和虎賁衛集結兩千越嶲郡兵,直掃王庭。王庭以北諸部落盡皆降伏,但不知何故,昨夜山彝突然出現一隊象兵,將山彝所駐郡兵軍營攻陷。
假如天子昨夜沒有退回大姚駐蹕,郡兵有天子近衛的五千羽林郎和龍驤衛幫助,山彝未必會被攻破;但反過來說,假如天子昨夜照原計劃駐蹕山彝,聖駕被襲,那是肯定得過於失的。
山彝如果不能奪回來,漢庭與已經進入了南滇腹地的大軍的直接聯係就要受阻,徐恪一麵加派郡兵拱衛大姚,一麵設法破敵,因為軍情一時轉不過來,才有今天一天的平靜。
不過這平靜隻是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時的安撫之計,隻要查清敵方虛實,羽林軍出動迎敵奪寨是必然的事。
夜間中軍升帳議事,我敬陪末席,靜靜的聽著一眾將軍發的議論,直到徐恪點名發問,才回答:“這位領象兵作戰的人,應該是巫教神廟的第二祭司彝彝。”
徐恪皺眉道:“滇國王庭與巫教爭權時大打出手,據聞四名大祭司先後遇刺,你確定彝彝活著?”
“我在北歸之前遇到了彝彝的弟子,知道她們師徒在王庭和巫教混戰的時候,曾經試圖和解,和解不成,弟子被流放去了東枝,老師則退隱。彝彝正是山彝部落出身的蠱術高手,她在故鄉出現組織象兵,那是常理。”
滇國的巫教和王庭的情勢糜爛至極,大約現在還能從內鬥的泥沼裏抽身而出,組織力量抵抗漢軍的,也就剩下自動退隱實力未損的彝彝。
“彝彝因為主張教派革新屢受排擠,嫡係不多,我料她手下象兵不會超過五百。除了大象以外,她還有訓養虎豹蛇蟲之法,隻是這些東西野性難製,能實際控製的數目有限,當成奇兵嚇嚇人可以,實戰的用處不大。”
“彝彝的弟子是哪個?”
“是先帝朝的羌良人。”我把這話說完,極力製止自己向正中的尊位上看,平靜的說:“羌良人被流放時在巫教神壇前發過不能違背的重誓,不會再回來。所以她沒有威脅,不會出現在彝彝軍中,計算兵力不必將她計算進去。”
“彝彝的性情怎樣?她用兵的特點怎樣?”
“此人極能隱忍,也因為太能忍了,所以性格就變得優柔寡斷。她在巫教內爭時做事就有謹慎有餘進取不餘的毛病,少了殺伐之氣,用兵想必也改不了這毛病。”
一番問答,幾名對我的身份不認同的將軍此時麵色稍霽,肯把目光往我這裏轉一轉了,有人便問:“你既然熟知彝彝的性情,於此戰有什麽看法?”
我聽到有人問計,不禁苦笑,看了羽林中郎將呂純一眼,回答:“我隻知采集情報,呈上供各位將軍明悉敵情,該如何用兵布陣,卻是一無所知。如果陛下定計揮師南下,強取山彝,我有驅蛇避蟲之方,能使三軍將士少受蛇蟲之害;其二,巫教有詛咒巫法,我可以給將士用藥,使其不為巫魘所苦。”
齊略一擺手,平聲道:“你能使將領知道敵人的長短,用藥削弱敵人所長,這已經足夠,至於如何行軍打戰,那是將軍們的事。山彝彈丸之地,此時雖然製要,終究隻是手足之癬,指日可下。朕所謀者,為滇境全局,你過來——”
他指指壁上掛著的滇境全輿圖,示意我上前指圖說明滇境的藏兵藏糧、大部落聚集等軍事要地。我依命行事,執了竹鞭站到地圖前,對帳內眾將軍略一欠身示意,開始講述自己所知的滇境布兵虛實以及路途、風土人情等情報。
使領館在滇國的用處就是收集其國內所有情報。因我與商人接近得多,以商人行商收集各地滇境各地駐防情況是我提出來的,周平對我十分看重,經常讓我參與情報的係統性整理,所以使領館得到的情報我大多數都知道。此時正好將因為周平死亡而斷鏈脫節的情報,再次係統的補充起來,由單調的平麵變成立體式的全局觀。
滇國有民三百餘萬,巫教和王庭的總兵力號稱有三十萬,而天子禦駕親征的兵力連上徐恪的郡兵總共也才兩萬。從士兵的人數上講,這是絕對的劣勢,所以眾將軍表麵上對滇國的兵力不屑一顧,但實際上卻十分忌憚,對情報看重得很。
他們肯問,我自然詳盡的解答,也虧我記憶力不錯,隻要刻意去記的東西三五年裏都不會忘記,料想與實際情況相對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如此一來,用的時間便久了,中軍刁鬥報亥時七刻,他們的問題依然沒完沒了。陳全領著內侍奉上夜宵湯水,我端過來隨意抿了一口,滿嘴發苦,卻不是肉湯,而是我早晨給自己開的藥方煎出來藥。
毫無準備的吃到一口苦藥,我差點沒吐出來,忍了一忍才咽了下去。陳全手腳快,趕緊遞過小半碗蜜水,給我衝去苦味。
我點頭示過謝意,目光卻終於忍不住往旁邊的尊位上溜了一眼。齊略與徐恪對席而坐,正在喝湯吃餅,眼睛卻在看剛才幕僚做的會議記錄。
我收回目光,膝席坐在滇境全輿圖前,看著上麵的線條,心裏暗暗挑毛病:軍事地圖實在太簡陋了,連水文記錄都不詳細,要將它立體化,變成軍事實用,實在是件很考慮將領的推演能力的事,難怪人都說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耳旁傳來衣袂摩挲之聲,卻是齊略也棄案走到了滇境輿圖前,我抬頭,他低頭,目光交錯,一刹間仿佛軍帳中眾將領一麵吃夜宵,一麵大聲討論軍情的嘈雜聲和內侍文吏來往的人影,都已遠離,隻看到對方的近在咫尺。
他靜靜的坐下,低聲道:“你身體不適,不必硬撐。”
我微笑回答:“我是醫生,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南滇之戰對他的意義。太後放他巡邊犒軍,是為他日後執掌軍政做準備。但要在軍中建立威信,絕不僅是犒軍一事就能做到的。
他從北疆大營折而西行,撫慰西疆大營將士,如果僅是犒軍巡邊的話,他走遍西疆大營就可以回鑾了。但他沒有回長安,而是折而南行,取道越嶲,直入滇境。
聖駕南巡是看到南滇生亂,想趁火打劫替自己累些軍功名聲,為日後掌軍做準備也好;是為了他一時頭腦發熱,行事不當也好;總之,南滇之戰,他隻能贏,不能輸!
在風雲變幻的政局中,我不知道自己能幫他做什麽,但目前我能力所及的事,我卻要盡力做到最好。
短短的兩句話說完,帳內各人也吃飽喝足,重新開始議事。軍中禮儀簡單,君王與將領聯席而坐是平常事,我與他在這種情境下坐近一些,倒也不會有人胡亂猜疑,多生是非。
一夜事繁,待到聖命令我退席,已是寅時。出得中軍大帳,外麵月朗星疏,霧重結露,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微微瑟縮。
“雲郎中。”身後的傳來陳全的低喚,他托了件衣裳過來,麵色複雜的請我加衣。我略微遲疑,才伸手接過那件紅裏披風,係在身上,接了阿弟,自回陶家歇息。
是夜聖駕宿於中軍,與諸將商議定計,次日便以羽林軍為主力,強取山彝。
山彝在群山環抱之中,總體地勢就像一隻葫蘆穀,這是一受攻擊就難尋退路的地形。當初齊略突然回撤數十裏,在大姚駐蹕,這不利的地勢也是考慮過的因素之一。
羽林中郎將呂純先派兵堵截葫蘆穀兩端,然後誘彝彝發動象兵出擊,生演了一出火燒藤甲兵、象的劇目。被火所燒的象兵倒退回穀,不受控製,衝垮了山彝諸部落聯盟的本陣。
呂純心狠手辣,以山彝降而複叛,難於信任為由,在整個葫蘆穀內縱火,將連綿數十裏的山盡數燒了。山彝諸部落的生民千不存一,竟有幾個村寨族無遺種,近三萬人的部落聯盟,最後存活的人隻有一百多人,彝彝被燒成了灰燼。諸降鎮聞得山彝慘況,盡皆膽寒。
火燒了兩天,才被大雨撲滅。
我又驚又怒,又無可奈何,雖知這軍事行動實在不是自己的能影響的,但對下滅絕之令的呂純卻十分惱恨——打戰沒有不死人的,但屠寨燒山卻不是必要。就算威懾,也不應該將事辦得這麽絕。
這個人,隻要他口頭微鬆一鬆,都不會出現這麽慘重的死亡。
呂純破敵有功,坐在馬上是興高采烈,得意洋洋,大聲誇口:“滇國所謂的精兵,比起我漢軍精銳而言,是完全不懂行伍、不通戰事、不諳兵法的烏合之眾。單以戰鬥力而言,五百對五萬,我朝都能完勝。”
徐恪看不得他趾高氣揚的樣子,接口反駁:“你這次出戰,一是仗了後方籌謀妥當,二是遇到的敵方統軍者並非將帥之才,又取了地利之便,才一競全功。山彝以南地理氣候與之前又有差異,如果再次與敵交戰,你有沒有考慮這二者?我朝正規軍多是北人,練兵多在龍首平原,戰法針對平原廝殺,有無擅於山林作戰的?”
兩人爭執不休,齊略揮手止住二人的爭執,道:“呂愛卿初戰告捷,便有驕矜之心,此為兵家大忌,斷不可長。徐愛卿說的是穩重治軍之道,言而成理,不過名將鐵軍,都是打出來的。此次對南滇用兵,要的隻是南軍的自信好戰之心,就是輸上幾仗也不要緊。”
徐恪不滿的說:“陛下此言,恐會助長軍隊驕矜傲慢之心,並非治軍之言。”
齊略微微一笑,朗聲道:“徐愛卿,朕要的軍隊,是能夠得勝而不驕矜,失敗而不氣餒,百戰不摧,百折不回的悍練之軍——朕既然要這樣的軍隊,就該給他們曆練的機會。”
他說著用馬鞭遙指呂純,對身邊擁著的眾將領笑罵:“朕雖然準許你們練兵,但如果對南滇這種兵甲不良,軍心不穩的烏合之眾,你們也輸得太多,那可不用朕罰,定給呂純這小子狂言羞死。”
諸將大笑,暗裏都有爭功競雄之心,鬥誌昂揚,大有尋敵與戰立功之意。
我是醫生,見慣了生死,若說我對死人有多大顧忌,那是矯情;但我同樣也受生命貴重的理念澆灌,若說我能對死人毫無顧忌,那也是假的。聽到這種殺氣騰騰的話題,心裏暗暗叫苦:軍隊一經血火洗禮,其暴戾就難以消退,越殺越想殺。況且齊略擺明是拿南滇來練兵,殺孽隻怕會造得更深。
我對羌良人許過諾言的。
就算不為當初的諾言,我又怎能對與種族滅絕類似的情形視而不見?
眾將的話題已經轉到了如何鎮壓滇民上去,果然大多數人都讚成以殺戮威嚇降服。隻有徐恪出言反對:“對滇理當征撫並重,摧城屠寨之事可一豈可再?臣以為,大戰之後,陛下對南疆應當多示恩寵,溫婉籠絡。”
我見徐恪勢單力薄,生恐齊略不聽他的建議,忙道:“臣附議。”
我這些天雖然與聞軍事,但除了整理情報做為參謀以外,絕少有自己的意見,今天突然出聲支援徐恪的主張,頓時人人側目。
呂純這兩天受了我不少冷眼,也知我必是對他殺人不滿。隻是他這等殺性極重的人,於旁人的看法卻不看重,我對他再不待見,他也沒拿我當回事,依然笑麵相對:“雲郎中到底是女子,心軟得很。”
我瞪了他一眼:“這跟我是不是女子沒關係,而是我以為從國家的整體實力提升來說,我朝治下人口太少。本來人口就少,為何還要自損人口?這不符合國家的整體長遠利益。”
“如果他們是我朝子民,殺之自然可惜。可惜他們懷有二心,卻還不算我朝子民。”
“等朝廷統治南疆一兩年後,他們真心臣服了,自然就是我朝子民。”
“統治一兩年他們會真心臣服?我看他們會一兩年後恢複元氣,揭竿作亂。”
“人心向安,像南疆這種缺少雄材的地方,普通百姓哪有放著太平日子不過,定要打戰的。況且我相信我朝治下的南滇,將比王室和巫教治下富足安寧,讓他們很快接受新主帶來的變革。”
我說著向徐恪看了一眼,道:“徐明公治理越嶲,也是有征有撫,不過年餘,就將境內的人民治理得服服帖帖,地方井然有序,可見這是有前例可循的,我們大可以依循前例。”
徐恪此時也轉過頭來,見我對他大是推崇,冷峻的臉上也不禁微有笑意:“你對我治理越嶲的手段,倒是頗為信任。不過麗江以南地方,王庭對地方的統治更嚴,巫教對人心的控製更強,情式比越嶲嚴峻,我治理越嶲的手法照搬過來,也未必合適。”
“我不僅是信服徐明公的手段,我更信任我朝的製度和我朝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王庭治理地方的政治體係不完整,不合理,與我朝先進的行政製度比不得;巫教文化對人心的控製力再強,我也不相信它敵得過我中華文化的包容力。”
呂純嗤笑:“泛泛之談,不當實用。”
“當不當實用,等滇國全境拿下,我們再看易門聯寨的情形就知道了。反正治理一個與中原風土人情相異的新地,本來就需要多種嚐試。如果事實證明我的主張不正確,我當然不會再強嘴。”
齊略靜聽我們爭執,直到此時才輕咳一聲,揮手道:“朕同意徐愛卿的看法,南疆人口減損太劇於國無利,日後如果不是如山彝這種降而複叛,其族中有身份可忌者,不能信任的部落,不可采用屠寨滅族的手段。”
眾將的高興勁頭被他這句話打得一焉,應了一聲:“是。”
軍功其實就是殺人奪地累來的功勞,齊略既約束了他們殺人,顯然於他們累積軍功大是不利。一時眾人對提出溫和主張的徐恪和我怒目而視,大是不滿。
齊略知眾將領的不滿,頓了頓又笑:“朕讓你們來南滇的主要目的雖是練兵,但為將者於軍事以外也該考慮文事建議,這才能有張有弛,用兵有正有奇,成為上馬能治軍,下馬能安民的能臣。”
呂純苦著臉,叫嚷起來:“臣這輩子就隻想治軍,可沒想過安民。如果讓臣一天到晚坐著案牘勞形,臣寧願到陷陣營當個小兵算了。”
羽林郎中和龍驤衛多選士家子弟充任,這些人都是有條件讀書,家裏都盼著他們從皇帝親衛出身,日後能夠成為出為將入為相的文武全才。但希望歸希望,其中不好讀書喜好武事的人實在不少,呂純的話一出,便有許多附合之聲。
齊略等眾人的嘈雜平息了一些,才笑罵:“就你那殺性,你想安民,朕也不忍將治下子民送給你養刀。”
聖駕南移,內緊外馳,有誘敵之意,看諸降部有多少暗中準備再叛者。一路南下,又滅了幾個叛部。最初漢軍前鋒南下掠地,滇人還認為是己方猝不及防,讓漢軍占先機。待到準備停當的叛亂也被羽林軍、龍驤衛一一拿下,這才知道麵對漢軍精銳,他們的確是不堪一戰。
漢軍前鋒入滇時,為了保持機動性和實力,沒有分兵治理地方,直到徐恪隨駕南來,才以越嶲郡兵分駐各地,派遣文吏接收地方政務,安撫黎民。打下南滇並不難,隻有真正控製了政務,才算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