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姑,你怎麽了?”
室門咿呀一聲,竟是此時理應遠在長安的高蔓,我喘了口氣,顫聲問道:“你沒回去?”
“我回去了,但拜稟過祖母和爹爹他們以後,又隨南下的商旅回來了。”高蔓一臉驚色,快步衝到我身邊,急問:“雲姑,你生病了嗎?”
“我沒病。”我努力收斂心緒,試圖將心中的震駭壓製下來,但卻不能成功,隻能轉移話題,問道:“你怎麽又回來了?”
“我不能讓你孤零零的一個人過年啊!”他蹲下身來,嘴裏說的話自然無偽。
我忍不住疑問:“延惠,我值得你對我這麽好嗎?我什麽地方值得你如此牽掛?”
高蔓的臉一下漲紅了,大聲說:“你當然值得!你跟別人不一樣,什麽地方都讓我牽掛!”
原來在他眼裏,我跟別人不一樣啊!我心中湧出一股衝動,伸手抓住他的袍袖,哽聲道:“延惠,我冷得很,你抱緊我!”
請讓我今夜,避開那幾讓我無地自容的自憐自辱,渡過這心中的嚴寒。
“好,我抱著你……我抱著你……”他慌慌張張的用厚暖的披風將我裹緊,煨在懷裏,又給銅爐加上木炭,不停的摩挲著我冰冷顫抖的手腳,一迭聲的問我:“雲姑,你到底怎麽了?”
“我……”我摟緊他並不寬闊的肩膀,凝望著他俊秀明媚的麵容,心裏冒出一個念頭,那念頭初時隻是一個小小的火星,片刻之間,卻漫延成了心間燃燒的烈火。不知不覺中,我伸出手去,撫住他的麵頰,向他粉豔的嘴唇靠了過去。
高蔓看著我靠近,卻一動不動,似乎呆住了。我吻了過去,感覺他的雙唇柔軟,清新得如同夏日裏的涼粉。
高蔓一張臉漲得通紅,屏著呼吸瞪大眼睛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心中羞窘,放手問道:“延惠,我如此作為,你是不是覺得我**無恥?”
“不是!”高蔓叫了一聲,並不醇厚的嗓音因此而帶出幾分尖利,他惶急的握住我的手,促聲道:“我知道你不是!雲姑,你是那麽矜嚴自守的人,能得你如此待我,是我幾生修來的福分!”
我心中一痛,低聲問道:“延惠,你今夜可能陪我?”
高蔓沒說話,隻是摟緊我吻了下來。這是少年衝動的親吻,急切,熱烈,透著情欲的活力。我回應著他的熱情,冰涼的手腳漸漸的回暖,神思逐漸恍惚:
他是驕縱任性,可他在我麵前隻會偶爾耍些小性子,從來不曾做過什麽傷害我的舉動;他是輕薄浮浪,可他在我麵前一向規規矩矩,絕不敢有絲毫逾越;他是嬌貴逼人,可他卻會為了我不辭萬裏,來這蠻荒之地陪我過年;他是魯莽衝動,可他會為了我而跟人拚命,當我有難的時候他會頭一個出現在我麵前;
齊略,無論品格、性情、才能、身份、地位,他都不如你。可他有一樣,你怎麽也不如他,那就是你永遠做不到似他這般單純的對我!
他會為我做的事,是你永遠也不會為我做的。
你會在冬至的時候,送給我一匣並無多少真心的珠寶;然而,他卻在冬至這夜,奔波萬裏,將自己送到了我麵前。
“阿遲,我喜歡你!”
我閉著眼睛,輕聲回應:“我也喜歡……”
我想說,我也喜歡你。然而話到中途,後麵的一個字我竟吐不出來!
我已經閉上了雙眼,然而此時眼前卻閃過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似乎有雙明亮而深邃的眼睛正定定的看著我,那眼裏的目光淩厲得如同刮骨鋼刀,刺得我已到嘴邊的話都吞了回去!齊略,你我早已決定分別,為何你還要在我心底占著這樣的位置,竟容不得我有分毫他顧?
我無聲的呻吟,身體因為高蔓的熱情而帶動的溫度一點一點的流走。
“延惠,停手吧!”
高蔓雙眼盡是高漲的情欲,迷醉之中雖然聽到了我的話,手卻沒停,隻是直愣愣的問:“怎麽?”
我看著這無辜純稚的人,愧疚不已,長歎道:“對不起,延惠,請你停下吧!”
“為什麽?”高蔓的動作一僵,問了一聲,旋即低笑,果然不動了:“是了,我們還沒成婚……我本不該如此,對不起……”
他說著更加用力的將我摟緊,靠在我身上喘了口粗氣,嘶聲道:“阿遲,你別動!放心,我不會再亂來的!我隻想抱著你,鎮定一下!”
我張開雙臂回抱這可愛無比的人,愧疚得心髒劇痛:“延惠,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是不解人事的人,性於我來說是情深而生的愛戀,若我真心愛他,我並不介意婚前與他結合,並不拘於禮教束縛。甚至於假如他沒有真心愛我,兩個無心人在寂寞的時候互相撫慰,也不是不可以。
“延惠,我並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成婚,而是因為你對我一片真心。”
高蔓驚詫莫名,我凝視著他紅潮漫漫的臉,隻覺得心一點點的絞痛,然而那痛卻是我必須承擔的後果。
“我一直以為,女人沒有真情的獻身,對摯愛她的男子,是一種極大的侮辱。我不願意將這樣的侮辱加諸你身,因為你是如斯明澈可愛,值得嗬護。”
高蔓怔了怔,濃濃的喜意一滯,臉色驀地有些煞白,顫聲道:“你是什麽意思?”
我一錯齒,咬住嘴唇,生澀的回答:“延惠,我回報不了你的愛情,那我就應該回報你對我的愛情的尊重!”
你若不需要這份尊重,並不介意我對你是否有心,接著做下去也無妨。
“回報不了……”高蔓愣愣的喃了一句,迷茫懷疑的目光,不明所以的神色,突如其來驚痛的表情,讓我閉上眼,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姑姑,你沒良心!
黃精的話在我耳際回響,那確實是最公正的裁決!我的確沒良心,我沒有了心!
我因為無心而殘忍的摧毀了這世間最美好純稚的少年,單純熱愛一個女子的最明澈,最清新,最珍貴的一份情感。
我感覺得到他炙熱激動的懷抱,正在冷卻,就像那剛吹出來的一朵美麗夢幻的琉璃花,原本的高溫遇到突來的冰寒,使得它喀喇一聲龜裂粉碎。
“我是不是在做夢?”
他驚懼的聲音小心翼翼的響起,帶著唯恐驚醒夢境的惶然,癡意慒懂的自語:“我定是在做夢……一開始就做夢……雲姑怎麽可能突然親我?怎麽可能對我投懷送抱?”
我心似乎被細針紮著,在每個角落裏搜索著我已經缺少了的良心。
高蔓,我要怎樣才能還你這份真情?彌補對你的傷害?讓你依然做回那個華衣風流,肆笑無忌,不解愁懷的飛揚少年?
麵頰被幾點濺下的溫熱**濡濕,他抽身後退,突然嘶聲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燈光搖曳,他的身體似乎也隨著燈光而搖搖欲墜。我無力的倚著榻沿,低喃:“對不起!延惠,對不起!”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隻要你的真心!”他抹去眼中的水光,往日那微微下彎,盡顯倔強神態的嘴角劇烈的顫抖著,眼裏憤恨、絕望、渴求種種交織:“我隻是喜愛你,拚了命的喜愛你!我要你回報的,不是歉疚,而是與我相同的喜愛!不,哪怕你對我的喜愛不如我對你多,那也沒關係,我可以將你不足的那些補足!”
我眼裏水氣升騰,他那深濃的情意,幾乎淹得我窒息。我握著襟領,想緩解胸中的鬱痛:“延惠,你要的回報,我給不了!沒辦法給!”
我反手指著心口,淚水潸然滾落,無奈而悲哀的承認:“有個人,他在這裏給我下了最深重的心理暗示,他占據了我這裏的這個位置,不肯退讓,不肯離開!他讓我時時刻刻都活在他的影響裏,連心也不能自主!”
高蔓錯愕的退開,我狼狽無極,卻無法推脫,隻能直視心底最不堪的失敗,麵對我的驕傲不能容忍的退讓:“延惠,我曾經想過忘了他,用心愛你,我努力過,隻是失敗了。”
“你……你是……你來南滇……”
“是!我來南滇,就是想在報複他的同時,徹底將他遺忘,然而我做不到!我能對抗這世間最厲害的詛咒,可我解不了他的魘魅。”
高蔓驚怔半晌,突然狂叫一聲,轉身就跑。他跑得急,沒留意腳下,跑了沒兩步就在廊下絆了一跤,可他重重一摔,竟不知痛,跳起來又跑。
我唯恐他傷心迷惘,神亂之際夜間在外麵亂跑出事,趕緊追了上去:“延惠!你去哪裏?”
高蔓不答,越跑越快。
這使領館依山而建,屋舍高低錯落,我住的是高處的院子,高蔓一路狂奔下山,腳步踉踉蹌蹌,身形搖搖晃晃,卻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失足栽落。
我心驚膽寒,遊目四顧,跳出廊蕪,采直線狂奔,切到他前麵的路上,正待伸手攔他,他已經腳下踩空,一個趄趔向前栽倒。他從山上向下狂奔,慣性難收,眼看便要一頭跌落。我震駭不已,無暇思索,用盡全力將他向我這邊一拉。
刹時間眼前天地旋轉,風聲呼呼的從耳邊掠過,身體在失重的情況下不停的在台階上撞擊著,仿佛全身的骨頭都在這翻滾中被撞散了。我用右臂將他的頭頸護住,左手伸出去減緩衝撞,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傷我也罷,可不能再傷了他。
也不知滾了多少階台階,翻滾才停了下來,我頭暈目眩,鎮定了一陣才從滿天星鬥的昏眩中醒過神來,慌忙低頭問高蔓:“延惠,你可傷到了?”
星光幽暗,看不清他全身的狀況,卻聽到他大嚷:“你既然心裏沒有我,為何卻又要拚了命來救我,為何還要關心我?”
我全身都痛,尤其是剛才用來減震減重的左臂更是痛從骨頭裏往外透,極有可能骨裂了。忍痛勉強一笑,回答他的話:“我是醫生,知道怎樣保護自己,減少傷害,自然應該救你;我比你長兩歲,自然應該關心你。”
高蔓哈哈一聲,似笑似哭,揮手將我推開,叫道:“你滾,我不用你保護,也不用你假意關心!”
我猝不及防,被他一推,才坐穩的身體又往後倒,急切中趕緊伸手護身。這一急伸手,卻忘了左臂已經受創甚重,再挨這一下衝撞,便聽到喀嚓的一陣響,小臂骨已然折斷,撐不住身體,砰的一聲整個人都磕在了石階上。
山下隱約有人驚呼大叫:“雲郎中!”
我被磕得眼前發黑,腦袋似乎都要爆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眼前火光明亮,有人舉著鬆明,正在查看我的傷勢。
“荊佩?你們回來了?”我略一定神,轉臉去尋高蔓,卻見他被林環一手扣著,正在拚命掙紮叫嚷。
“把他放下!不關他的事!”我急叫一聲,感覺左小臂刺痛鑽心,汗水涔涔直落,勉強鎮定心神,對高蔓說:“延惠,你要走,我不攔你,隻請你今晚在使領館暫住,明天再走,免得出事。”
高蔓的眼睛直盯盯的看著我萎縮不動的左手,喘著粗氣,突然轉過臉去,顫聲道:“雲遲,我做的一切,難道真不能讓你動心嗎?”
我握緊右拳,用盡全力才將心中的話說出來:“延惠,你若想要朋友之義,手足之情,姐弟之愛……我統統都能給你,我現在隻沒有辦法用與你相同的熱情,對你生出慕艾癡戀。”
我不是不動心,隻是未足以動情。
高蔓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著,但卻未再讓我看到他的臉色,而是擺脫了林環的鉗製,站了起來,挺直腰身,驕傲的揚著頭一步步的沿著台階走了下去。離我越來越遠,終於沒入了夜色之中,再不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