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了朝,有幾個老臣在偏殿下等我過去,耐心給我解釋朝上的情形。

我問眾人,這嶽家兄弟為人如何。眾人答,這兩年時有往來,上上下下都被他打點得周到端詳,所以他人緣頗佳,沒人願意說他的壞話。而皇上有心與嶽冀修好,對於那些民間資財上的小事也不甚在意,所以我的擔心即便有些道理也顯得頗有些大驚小怪。

我靜聽眾人的議論。在心下記住了嶽靖舟這個名字,暗暗揣摩,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情況已經了解清楚,我也就不便再多說什麽,城門市場裏的商貿交易已有經年,因為一直沒有這方麵的典章可循,所以府衙一直都做著老好人的樣子,任其壯大。

現在的問題是,貿易已經做大而規範其行為的典章依然沒有,官府若是冒然出手阻止交易,不僅出師無名,隻怕眾人心裏不服,反而鬧出事來。

當下之計,就是要著有司盡快建立新典,而在新典出來之前,官府要多加提防,一旦有事情發生,不能沒有應急的章程。

這幾位都是經過風雨曆練,嗅覺敏銳的老獵人,三兩句話便明白了其中利害。不必多言,各自已然知道回去準備些什麽。

跟他們作別之後,我回到自己的園子。難得的一個人在自己的園子裏默默逡巡。

我在家中養病這兩年,一直不曾好好關心過國家大事。

一來自己身體不好,經常需要臥床休息,偶爾還會有些險症發生。二來,也是因為自己身份尷尬,有意無意的,便避諱在人前談論這些政務上的是是非非。

所以,盡管也聽竹兒和鴻銳他們提起過一些,卻並沒有太多的了解。另一方麵也隻想著,大戰之後各國自當休養生息安撫百姓。縱然有些許紛爭,大體上也會相安無事。

誰知這嶽家兄弟竟然有這等好本事,短短兩年之間,不僅控製住了國內的各方勢力。更蓄勢待發,要大展宏圖。便是耶律丹真這樣目光如炬的帝王,竟然也被他暗度陳倉,掏了腰包過去。

這樣的高手,隻怕是來者不善。

晚上的時候,我思量再三,還是給袁龍宜寫了封信,把這裏遇到的事情跟他說明,提醒他多加小心。

寫完信,我讓小魚去把竹兒找來。今日朝上的情形不容樂觀,那些青年官員們似乎不願意我插手太多,言談間時有冒犯。耶律丹真不置可否,我估計他也是想讓我明白今非昔比的道理。畢竟他現在身邊能人輩出,若還要我這“外人”出來指指點點,恐怕麵子上也不好看。

而這件事的嚴重性,在我看來遠非他們想到的那麽簡單,更絕非建立個把新典就能藥到病除立刻解決的。

當務之急是要消滅這個毒瘤的根源,官府的力量既然指望不上,就隻能來個黑吃黑的私下較量。

竹兒過來告訴我,他已經通知了他二哥,他二哥不日就會帶人親自過來助我。

我心裏鬆了口氣。

魏家是我的嫡係,最貼身的左膀右臂。竹兒負責府上和我的日常事務,魏二哥則負責外麵所有財產的經營,替我出麵打理各地的生意。他人很精幹,這些年坐鎮南朝,雖從不常露麵,卻早已經成為商界領袖。這次有他來參戰,我便有了七分的勝算。

而商場如同戰場,要打仗,同樣要有兵馬糧草。我現在兵馬有了,糧草又在哪裏呢?

竹兒麵色凝重,小心問我:“公子可是要動用風家的資產?”

“這……”我也有些猶豫。雖說風家的一切都是我名下的財產,但這些年苦心經營的卻是他們兄弟。我若是孤注一擲,萬一敗了豈不是毀了他們多年的心血?

竹兒歎了口氣,走到我身邊坐下,“公子,你知道我兄弟這些年為何要這樣拚命斂錢麽?”

我看著他,不知該怎樣說。

一向頑皮的竹兒難得的正了臉色,拉住我的手說:“我們是受老主人之托,替風家打理財務的。這些錢財本就是為了給公子你——以備不時之需。”

竹兒停下來看我。我有些疑惑。他嘴裏說的老主人應該是我從未見過麵的外祖父。在我出生前,他便去世了。那他又為何要安排這許多人幾十年如一日的為我準備“不時之需”?

竹兒貼近我的耳朵,悄聲相告:“老主人臨去時有所交待,你乃皇室正脈,理當總攬天下。若當今聖上待民不好,又或對你不利,你絕不可坐視不理或忍辱受屈。必當去除奸佞奪回大寶重鎮江山。而起兵之時,必須有所用度。所以麽……”

我渾身一震,仿佛被驚雷滾過,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心中驚惶一片有些隱隱的恐懼越來越濃。

“這筆錢本就是為公子準備的,公子要用來做什麽都可以。你隻要吩咐一聲,我兄弟人等人必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竹兒的話說得斬釘截鐵。而我的心則擂鼓般狂跳不止。

若幹年來,我隻知風家財錦綿延,家底雄厚。我隻知我家的下人各個能幹,八麵玲瓏。我竟然不知,他們自由還受過這樣的囑托,存了這樣的心。我從沒想過,我是真的有實力有人力能夠奪下他的江山,將南朝的曆史改寫回去。

我被這樣的真相驚得目瞪口呆。

如此說來,當年袁龍宜對我的猜疑並不是捕風捉影的猜測,而他最後選擇讓我遠走北庭的決定不但不是絕情反而顯得格外重情。

心,裂開般的痛,這一次,再清醒不過。有些東西是真的失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兄弟間的情竟然真的與江山無法並存,堅守了多年的心結在這一刻徹底傾頹了。

竹兒搖著我的肩膀喚回我的神誌。“公子,你聽見了嗎?……我二哥說了:你想用就用吧,不用擔心失手。我們現在家底厚著呢,就算這次有什麽萬一,也不會傷了元氣。”

我點點頭,勉強對他笑一笑。“那就用吧。”

我不會去奪他的江山的,即使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不會。從前不會,今後也不會。可是,有誰會信我?此刻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

“公子,別再想了,我們實力在這裏擺著,他們鬥不過我們的。不僅二哥不會失手,我還準備大賺一筆呢。……唉,公子你說,我們這也應該算是為民除害吧!”竹兒斜著眼睛問我。

我終於被他逗笑了。

嶽靖舟如此明目張膽,顯然也是發現了北庭人的豪爽正直,不擅經營。

而今日朝堂上眾人對嶽靖舟頗有些讚許溢美之詞。不難看出,朝中的很多人,都與他有過交往,甚至已經牽連其中,因此才會對他多有回護。

隻是他們都不考慮,那麽多百姓壓上身家性命冒此一險,還有那麽多官員參與其間。到時若是嶽靖舟翻盤卷款。他們不僅血本無歸債台高築,更會有人走投無路淪為嶽冀國的走狗。到那時,社會動蕩朝政不穩,他們又怎麽能逃脫幹係。

我滿心的委屈和不甘都變成了衝天的怨氣,非要找一個對手狠狠地出口氣。矛頭直指這一仗,我不知道哪裏來的豪氣頓生。

我看定竹兒:“你說過的,隻要我吩咐一聲,你必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竹兒目露精光。

我故意激他,“我可是交待過了,所有的錢都交給你手裏。要是這樣你都擺不平他們,那以後也就不要再跟著我了。我丟不起這個人,你看看哪位姑娘願意收留你你就找她們去吧。”

竹兒這幾年被兩位女俠追得辛苦,哪一個都不肯做小,每一個都揚言要砍了他這負心漢。還以為我不知道。

我說到了竹兒的痛處,竹兒惱羞成怒撲上來作勢要跟我拚命。

我左躲右閃,正鬧著,耶律丹真走了進來。

竹兒收了手,在我肩上拍了拍示意我隻管放心,然後起身出去。

耶律丹真看著竹兒的背影,若有所思。

“怎麽?又看他不順眼了?”我問耶律丹真。他總說竹兒這樣的人太過奸詐,在我身邊不是好事。

“呃,也不是!”耶律丹真驚覺,回過頭來跟我打哈哈。

我不想跟他兜圈子,於是先發製人:“今□□上的事,你怎麽看?”

我想知道他的打算。畢竟這關係到北庭和嶽冀新政之間的關係,他若是沒有足夠的準備,到時應對起來難免要被動。

這一次,我不僅是孤軍奮戰,還可能會有更多來自己方的阻力和掣肘。但就因為這樣,才更要贏。

耶律丹真坐下來,半晌無語。最後討好般地對我笑笑,“天行,你不是總說要大家都掙錢麽,我想……”耶律丹真故意沉吟。

我不動聲色看著他,要他把話說完。

耶律丹真小心翼翼往下說:“我想,若是他們本無惡意,讓百姓們都掙些錢,也未嚐不是好事。”

我心裏冷笑,顯然是有人去在他麵前磨過嘴皮子了。隻是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麽人,一個還是幾個。我暗自慶幸,幸虧我今日上午沒有當庭言辭厲色地要他們立刻行動。否則,這熱鬧就出大了。

耶律丹真的態度多少讓我有些失望。但我已經決定的事,不會因為他的態度而改變。

不想解釋太多,我順著耶律丹真的話音慢悠悠把話送過去:“陛下所言極是,不如就放在那裏,讓他們隨便掙去。”

耶律丹真聽見我的話似乎很是享受。不再說話,而是有些玩味地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不耐煩,放下茶杯回眸看他。“看什麽呢?不認識我?”

耶律丹真緊繃的臉上一點一點滲出了笑容。那笑容漸漸散開,最後染滿雙眼。他很有把握地對我慢慢搖頭,眼中全是狡猾,一字一句慢慢對我說:“天行,我不信你會對這種禍國殃民之事置之不理!”

我笑出聲,“陛下都不理,我為何要理?”

“天行可不是看我臉色的人。” 耶律丹真頗有把握。“天行為了百姓,就算是憑一己之力也會挺身而出。”

“你這麽肯定?”我試探耶律丹真。

耶律丹真毫不猶豫地點頭。“絕對不會有錯!”

被他看透心思,我輕哼了一聲,也笑了起來。“陛下是要入夥麽,天行自當笑納!”

耶律丹真聞言哈哈大笑,起身給我的茶碗裏添了些水,順勢坐到我的身邊,在我耳邊低低地說:“多了沒有,私房錢我還是有一些的,天行要不要?”他的話戲虐調笑中又帶了幾分誠懇真心,讓我的身體從裏到外都轟然一熱,鼻子卻有些發酸。

雖說初衷是為了百姓,但畢竟還是希望能夠得到他的認可的。有他這句話在,我再辛苦也不會覺得委屈。

耶律丹真的頭發蹭到了我的臉上,很癢。我抬手撥開他的頭發,順勢勾住他的脖子,“要啊,我不僅要錢,還想要你的人,……你給不給?”

我的話半真半假,是挑逗,更是試探。

我想進一步了解他的心意,我想知道在他眼裏我到底是什麽!

他的身體在我手中明顯一疆,雖然麵上沒有任何不悅。我卻分明地感覺到他在回避。

心裏陡然一冷,我無奈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不想去看耶律丹真的眼睛,我拿起桌上的茶碗掩飾自己的心緒。

耶律丹真也訕訕地去拿茶杯,岔開話題,勉強說了幾句別的然後匆匆告辭離去。

那一夜,我在床上反反複複想著他當時的表情。心裏頗不是滋味。

寫這章的時候,自己都心裏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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