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靜謐。疏勒城東的驛館中,陳五悄無聲息的站在走廊的陰影中,腰刀掛在腰間。
疏勒這裏算是敵境。連日來,弟兄們都保持著高度警惕,護衛著程大人出入。
他是敦煌的漢軍,因作戰勇猛,在去年的整訓中,被選拔到京營,成為一名合格的騎兵。每月餉銀豐厚。他以軍功為家中在敦煌置辦了百畝良田。由父母、妻子耕種。辛苦些,一年下來,口糧還有剩餘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他想著明年春季請假,回敦煌探親。正好可以趕上夏收。兒子才兩歲。他從敦煌走的時候,兒子依依呀呀的叫著“爹”,吐詞不清。他想好了,將來讓兒子讀書……
寒風凜冽,陳五心裏火熱。變故突如其來。驛館的前院突然爆出火芒。喊殺聲驟然的在寂靜的深夜中響起。
“敵襲!”
“快!”
……
……
程攸正在院落正房裏坐著沉思。
他來到疏勒這些天,和當地貴族,商人有接粗。對一些基本的情況有所了解:波斯人疑似已經征服河中地區。這怕是引起疏勒鎮地方豪強的立場動搖。
但是,他查閱過古籍。自古以來,就未曾有敵國越過蔥嶺而來。當年,唐朝和黑衣大食的恒羅斯之戰,黑衣大食的影響力,亦隻局限在河中。
吐蕃是從高原上下來,這不算。
同樣的,漢家王朝,想要控製蔥嶺以西的地區,一樣非常的困難。比如國朝。國朝兵鋒之盛,對吐火羅地區實行羈縻州、土司政策。而對河中的州縣統治,亦隻有短暫的幾年時間。
他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心裏有底:這裏是大國的博弈之地,政治因素多過武力因素。他還是有信心說服疏勒鎮歸降。因為,國朝大軍的距離疏勒肯定要近得多。
突然間,程攸的思路被驛館前麵的喊殺聲打斷、驚醒。“敵襲”這兩個字,他聽的清清楚楚。臉色驟然的便的有些蒼白。他來疏勒隻帶了一百人!若是敵襲……
外麵的嘶殺聲越來越近,仿佛死神的腳步臨近。周軍的火銃聲在深夜裏猛烈的響起。
“砰!”“砰!”
一切都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
波斯人穆薩率領的使團,不過三十多人。從這個使團人數,可以得知他在裴氏麵前吹噓波斯帝國的河中總督可以輕易派出十萬大軍前來疏勒,有多少水分。
甚至於,這個河中總督在河中地區有多重的份量,威信都難說。
但,穆薩襲擊周軍的人手並非隻有這三十人。他們有粟特商人的配合:西域的商隊,一般都會配備武力。穆薩率領著這兩三百人在抵達驛館後,突然對周軍發起襲擊。即便是周軍訓練有素,百戰精兵,但這麽短的距離、數倍的人數,要在最開始,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十分的困難。
約一盞茶的功夫後,程攸和二十多名周軍被圍困在距離馬廄不遠的一處小院中。
夜月灑落著冷暉。小院中,程攸正在問陳五情況。他是文士,對戰場形勢沒有判斷力。
“情況怎麽樣?能不能突圍出去?”
這個時候,程攸心裏已經無所謂恐懼或者不恐懼了。恐懼往往源自於未知。剛才在臥室裏便是如此。他不知道情況。而現在被波斯人追殺,他他隻剩下緊張。仿佛一根弦被繃緊到極致!接下來的事,誰知道?
陳五臉上帶著血跡,都是波斯人的。他剛剛一馬當先,手持鋼刀,砍死兩人,帶著程大人和弟兄們衝殺出來,在院落裏兜兜轉轉,在馬廄附近這裏被堵住。
騎馬肯定比步行逃得快!然而,對方識破了他的意圖。
陳五沉默了一會,搖搖頭,道:“難。程大人,兄弟們手裏有火銃,依托院牆,可以支持一段時間。但藥子有用完的時候。如果沒有援軍,我們恐怕就……”
程攸用力的握住拳頭,指節都有些發白。他沒想到他來疏勒,會遇到危險。末幾,深深的吸一口氣,緩緩的道:“我知道了。”
院落四周,槍聲還在繼續。有周軍的,還有波斯人的。陳五和程攸說話的片刻,趴在土磚院牆上射擊的一名周軍將士被波斯人一槍擊中額頭,慘叫一聲,“嘭”的跌落在地麵上。
月色,照著院子裏的血。
陳五眼中流露出哀傷的神色。
程攸目睹著這一起,慢慢的站起來,揚聲問道:“外麵有懂漢語的人在嗎?在下是周軍的使者程攸,敢問對麵是波斯何人?”
……
……
“大人……!”
驛館中,有著許多院落,提供給來往的官員們居住。穆薩就在圍困著程攸小院外幾十步遠的地方,指揮著戰鬥。聽到裏麵的喊聲,一名粟特商人充作翻譯,穆薩的親兵向他請示。
穆薩點點頭,絡腮胡子的臉上帶著勝利者笑容,道:“告訴他。我是波斯帝國呼羅珊總督賈拉裏麾下的將軍穆薩。奉命出使疏勒。讓此地人民為我朝皇帝陛下效力。”
粟特商人高聲翻譯。
……
……
隨著院落外波斯人的回應,程攸從屋中走到庭院中,揚起吐聲,義正言辭的道:“將軍無故襲殺大周使者,是何道理?大周與波斯,可曾宣戰?將軍不懼我朝大軍雷霆之怒?”
但,程攸的質問,沒有作用:“兩國相爭,無所不用其極,何來不義之說。貴使大勢已去。還是早點投降,不要做無謂的抗爭。”
陳五激動的道:“程大人,胡人欺人太甚!操他娘的。我們兄弟還有二十多人,一個賺兩個,夠本!”他不想死,他家裏還有妻兒。但這狗日的波斯將軍說的什麽屁話?要不是趁夜偷襲,他們豈會被波斯人壓著打?
是的,戰場上輸了不能找理由。但是,他不服這口氣!
來啊!
程攸對陳五輕輕搖搖頭,再擲地有聲的回應道:“大周朝沒有投降的使者!”
再道:“將軍之意,在下已經明了。殺我一人即可達成目的。我麾下的將士無辜,還請將軍允許他們離開疏勒。否則,困獸猶鬥。還請將軍思量!”
院落外,被眾人簇擁著的穆薩聽著翻譯的話,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淡去,將手中的大馬士革彎刀插回到刀削中,沉聲吩咐道:“答應他。”
這是一個可敬的對手!周軍的精銳,他已經見識過,不想再增加死傷。
……
……
半炷香的功夫,馬匹都牽來了。周軍將士即將撤離。而程攸會留下來。
“程大人……”陳五等人跪地辭別,眼淚忍不住留下來。這一幕,太屈辱了。若是在胡兒的部落中,他們這些人回去,都要被處死。
程攸艱難的笑一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人終有一死啊!這已是我能爭取的最好結果。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我讀聖賢書,願留名青史。不想今日成了漢班定遠所殺的匈奴使者一樣的人物。可恨。可恨!”
粟特商人阿裏波夫在院落的一旁,看著眼前這個瘦高男子。月華落在他消瘦的身形上。但,這具消瘦的身體,讓他感受到一股力量。
陳五等人哭著辭別。阿裏波夫通知院落外的穆薩等人進來。
麵對著波斯人的刀槍,程攸直麵,展開雙臂,苦澀一笑,“來吧!”他曾經聽賈子玉說過一句話,他很讚賞: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
“砰!”“砰!”
槍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