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的燈火在夜色中猶如長龍,匯聚在貢院前。考生雲集。聲浪喧嘩。北直隸鄉試首場就在今天!
三年一次的大比,京師上下矚目。
國朝科舉如明朝舊製,分南北兩榜。全國科舉實力最強的幾個地區分別是:南北兩直隸,江西、浙江、福建、湖廣。北直隸的鄉試向來很受士林關注。
況且,本場鄉試大總裁、文學宗師方望方鳳九已經放話:將以才學論高低,不以年齡為界。屆時,國朝的舉人最低年齡線極有可能會刷新。
這是改革科舉錄取潛規則的大事。皇周自定鼎以來,就沒有褒揚神童的風氣。科場之中遇到神童,曆來都要仿明朝顧璘、張居正舊事壓一科。
然而,皇周享國一百五十六年後,終於有文壇大宗師站出來,意欲改革舊製,引導科場風氣。
淺淡的晨光在天際邊出現,淺淺的魚白色。高大的龍門前,一排五十名士子經過搜檢後,各自重新整理衣衫,提著考籃準備入場。
賈環、羅向陽兩人同為京師宛平縣人,一起從龍門內四個入口之一的“虞”門入場。
羅君子換了一身藍衫,微凸著小肚子,小胖,深吸一口氣,自信地笑道:“子玉,請!”
賈環瘦小的身影在平均年齡二十多歲的士子幾位顯眼,穿著普通的直裰,腳蹬平底布鞋,點頭笑道:“長文,請!”
羅君子的表字長文,是山長張安博給取的。他在試卷的卷頭填寫業師時可以寫山長的名字。
謙讓後,賈環灑然一笑,當先一步,走進考場中,心潮起伏。
自雍治八年學文來,曆經寒暑春秋,時已兩載。苦讀艱辛之處不必敘說。再赴科場,如將軍入戰場。心中有百戰之誌,將欲登桂榜。
兩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心有不平事!
……
……
晨曦中,一撥撥的士子依次入場。有俊美的儒衫少年衛神童入場,有豐神俊朗,臉色平靜的大師兄公孫亮入場,有性格厚道、容貌平實的喬如鬆入場,有容貌醜陋、大鼻子的龐澤入場,有性格活潑、當今翰林之子許英朗入場……
考場中,公堂內,鄉試考官:總裁官方鳳九、鄉試提調官、鄉試內外監試官、京中七品禦史、巡按禦史、外簾四所官:卷官、彌封官、謄錄官、對讀官;監門官、巡綽官、督牌官等考務官在公堂中已經祭拜至聖先師畢,各自就位。
隨著貢院的大門關閉,貢院外,漫漫的人潮緩緩的平息,各種嘈雜的聲音瞬間消失。
所有考生入場後,雲板聲響起,考試開始。
……
……
鄉試期間,朝廷繼續運轉,照常作息。二十六日下午,賈政在工部官衙中自己的官舍中坐衙,百無聊奈的翻看朝廷邸報、公文。
賈政是蔭官出身,與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不和群,加之性格迂腐,在工部中當著閑官。
一名三十多歲的吏員從官舍外進來,將一疊公文放在賈政案頭。見賈政情緒不錯,笑著恭維道:“政老爹如何還能安坐的住?鄉試頭場早就考完,令公子隻怕已經給大總裁點中。”
今科北直隸鄉試總裁官方鳳九早就放話出來。而今科年紀最小的考生就是政老爹的三公子賈環。
賈政臉色一僵,幾秒後,將邸報放下,謙虛道:“望溪先生,天下文宗。犬子才疏學淺,如何能得蒙總裁官青眼?”
吏員哪裏知道賈政和賈環的父子關係已經破裂?隻有傅試那種和賈政關係親近的門生才有些耳聞。吏員又笑嗬嗬的恭維幾句,拿了賈政畫押的一疊公文出去。
賈政喝著茶,看著案幾上的公文,心裏頭有些難言的滋味。那個孽子名滿京城,獲得鄉試資格的事情他如何不知道?
他自幼酷愛讀書,然而讀書一場,卻是沒有下過科場,最終是以蔭官出仕。這是他內心中深深的遺憾。
他現在可能要麵臨一個讓他煩躁的問題:若是那個孽子中舉,賈府要如何對他?
一個十一歲不到的舉人,意味著什麽樣的前途,他能不清楚?
前明的史書他又不是沒有讀過。
……
……
午後時分,秋風涼爽,**飄香。賈母在內宅一處花廳中和薛姨媽、鳳姐、邢夫人抹著骨牌。鴛鴦穿著淡藍色的對襟褂子在一旁出主意。另有一群丫鬟、婆子在廳中陪著。
打出一張三六,賈母悠悠的歎口氣。方才說笑的花廳中立即安靜下來。
鳳姐是明白人,笑孜孜的拍手道:“完了,老祖宗輸了錢心裏不高興,要請我們吃頓板子。我說大家趕緊輸幾場,老祖宗贏回來高興一場,請我們吃酒。”
“你這個猴兒!”賈母一身富貴老太太的裝束,沒好氣的笑罵王熙鳳一句,扭頭問鴛鴦:“第幾天啦?”
鴛鴦很清楚老太太問的是什麽事情,答道:“第四天了。今天考五經、詔、判、表、誥。”
鴛鴦話音剛落,薛姨媽就心中一動。而邢夫人演技不過關,臉色露出詫異的神色。她們即使是內宅的婦人,也知道京城中現在正在鄉試。外麵茶餘飯後都在討論這件事情。偏偏今年賈府裏還有哥兒在參加考試。而思及賈府和賈環的關係,這心中的想法隻怕有些微妙。
王熙鳳早知道怎麽回事,不動神色的喝茶。若是賈環不中,一切都好說。他肯定還得回他那什麽撈子的書院讀書。若是賈環中了,事情可有點麻煩咯。
賈母點點頭,“且再看看。”她這輩子見了不少事啊。
在座的幾人頓時明白賈母的態度。
鴛鴦利索的道:“老祖宗放心,我關注著呢。”
……
……
夜色漸漸的籠罩下來。將賈府壯麗的園林、屋舍籠罩。夜色之下,湧動著一股因賈環考試帶來的焦躁的情緒。
賈府上上下下都明白,若環三爺中舉,府裏對他的態度、立場恐怕是有些問題的。隻是不知道上麵的主子怎麽想的。
因為抹骨牌的緣故,王熙鳳留在賈母處吃飯。恰巧寶玉、黛玉過來吃飯。夜晚時分,燈火點點,廳中忙碌的擺飯。
鴛鴦、平兒、襲人三人在花廳隔壁精雅的小間遇著。她們都是一塊進賈府張大的。見了麵,三人都是笑著說話。若以容貌論,自是以平兒為最。容貌清俊,體麵模樣。若以年齡、權勢論,則是鴛鴦為首。
平兒穿著花色的裙子,有一股俊俏、明媚的氣質,笑吟吟的問襲人,“今兒怎麽是你跟著二爺啊?”
這是一句玩笑話。之前襲人在寶玉麵前失寵,現在自是重新成為寶二爺房裏的首席大丫鬟。這個位置往往是通房大丫鬟。
襲人細長身姿,白白淨淨,穿著粉色的掐牙背心,就笑著道:“就你做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呀。”她和寶二爺的關係還沒到那一步。媚人才是。
鴛鴦笑著隔開兩人,“別鬧,裏麵等著呢。”鴛鴦打發了一個婆子送菜進去。她留下來和姐妹們說話。
襲人想事情想的比較多,低聲問鴛鴦,“怎麽回事,我聽人說你最近在打聽外麵考試的事情?”說著看一眼裏麵燈火通明的花廳。
平兒豎起耳朵。
鴛鴦輕笑道:“想什麽呢。三爺要是中了,外麵報子來報喜,府裏不得給賞錢啊?總不能讓人看了府裏的笑話,落了臉麵。我這才關注著。”
老太太的心思,她知道些。但有些話,她不大好說。她心裏其實是盼著三爺中了。她是覺得三爺吃那麽大的苦頭,不中,有些不公平。
平兒心裏也希望環三爺能中。三爺一旦中舉回府,璉二爺和奶奶估計就不會再吵架了。這些天她又受了些夾板氣。據說璉二爺要在外麵養粉頭,給奶奶臭罵了一頓。
襲人心裏同樣是希望環三爺能中舉。因為三爺中舉,寶二爺肯定不會再去招惹他,省好多事呢。
……
……
深夜時分,東跨院隔壁的小院,趙姨娘在屋裏偷偷的大笑。環哥兒爭氣啊!一定要中。小鵲和小吉祥兩個丫鬟無奈的笑著。三爺真要中了,姨奶奶怕是要喜的發瘋啊。她們倆得防著。
同一時間,東跨院裏,王夫人麵無表情的念佛。賈政夜宿周姨娘處。
……
……
三十日上午,雲淡天高。秋意綿綿。賈寶玉早上給老太太、父母請安後,又到黛玉房裏玩耍。而姐姐妹妹們此時都在三妹妹探春屋裏下棋頑。
黛玉一襲青衫,做在窗邊的椅子上,吟哦著唐詩中的名篇:“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思鄉之意從那質感、清簫般悅耳動聽的聲音中流瀉出來。
寶玉看得心中癢癢的,極想和黛玉親近,湊過去,說道:“妹妹,你可是想家了?我日後求老太太將這院子改一遍,保管和你家裏一模一樣。”
黛玉禁不住噗嗤一笑。年齡雖小,自有一股嫵媚婉約的神韻,如江南山水醞釀出的靈秀。嬌嗔寶玉一眼,掩嘴笑道:“你胡說什麽,你又沒去過揚州我家裏。喂,有人要中舉,你這哥哥可沒法當呢。”
寶玉訕訕的笑一笑,隨即又鬱悶的道:“妹妹是知道的,我和他到底是隔著母親。哼,我可當不起他的哥哥。”
黛玉輕笑。她父親是三鼎甲探花出身。她知道科考有多麽難。心裏對環哥兒有些好奇。才不到十一歲,他怎麽做到這一步呢。
似乎,府裏大部分人都覺得他能中,有一點盲目的迷信他的感覺。連她的大丫鬟紫鵑都覺得他能中,可是鄉試的難度很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