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書院的何山長何經業時年五十有六,表字幼安,兩榜進士出身,長方臉,虯髯須。神情有些淒苦。兩名講郎分別姓方、羅,俱是三四十歲的讀書人,有秀才功名。
賈環等書院的弟子作為晚輩,見禮後便離開。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等人在正廳中商議。
賈環不知道具體是怎麽聊的,最終何經業三人答應留在聞道書院教授弟子。正好解決書院師資力量不足的問題。
還有二十多名白檀書院的弟子將會並入聞道書院。按照書院的意見,這批弟子需要從外舍丁字班開始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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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日,天晴無風。下午時,起複大周前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張安博的聖旨抵達妙峰山腳下的聞道書院。山長張安博接旨,定在次日進京謝恩,麵聖陛辭。
書院中,飄揚著濃濃的離別之意。自山長張安博十年前辭官在妙峰山下創辦聞道書院以來,一屆屆的士子離開。而今,書院的創始人就要離開。
弟子中的喬如鬆、龐澤等五人打算追隨山長磨礪自己。書院的講郎、弟子們各自道別,互祝前途。
夜色清清,賈環在書院食堂的小餐廳中參與送別講郎、喬如鬆、龐澤等人的酒宴後,回到明倫堂西廂偏廳住處。
柳逸塵幫他從書院門房處取了封信件,塞在他的門縫裏。賈環撿起信封,點了蠟燭,裁開封口,挑燈細看。這是韓秀才給他寫的信。
韓秀才如今在京城春風得意,補入國子監上舍。後年春閨大比,即可下場。以賈環現在對科場黑暗程度的了解,預估韓秀才很有可能會考取進士。
東林黨在科場舞弊上是有前科的。明末東林黨的領袖錢謙益的狀元頭銜就是花費數萬兩銀子買來的。
韓秀才在信中說起順天府府尹陸新翰貪墨挪用河防銀一事的手尾。皇帝震怒,罷陸新翰府尹之職,下獄問罪。事涉南書房大臣章大學士。
另,複明成化年舊製,設順天巡撫、保定巡撫,分管北直隸。
順天巡撫與順天府府尹在管轄宛平、大興兩縣於京城外的事務上,職權重疊。形成兩衙門會審之例。分府尹之權。避免再次出現挪用河防銀之事。
賈環讀著信,仔細推敲著,心中恍然:山長出任順天巡撫還有這樣的背景。朝堂之上真是一環扣一環啊!
東林黨的黨魁李大學士和章大學士“扳手腕”。何大學士橫插一手,順利的將山長推出來。相當漂亮的運作。
賈環正推敲著,房門忽而被推開,就見公孫亮臉上猶自帶著淚痕走進來,“賈師弟,恩師請你過去說話。”
賈環將信件放好,起身,微笑道:“公孫師兄,山長出任順天巡撫是大喜事,你怎麽哭起來?正所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公孫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拍了拍賈環的肩膀。他和恩師情若父子。這些年朝夕相處,侍奉左右,感情深厚。分別在即,離愁驟起,他禁不住傷心流淚。
到曲水院時,一名老仆指揮著幾名書院的弟子正在收拾山長的物品。公孫亮留下來幫忙。賈環單獨到書房見山長張安博。出正廳左轉,過一個明廳和長廊,就是山長的書房。
書房中帶著書香、文雅的氣息。山長張安博峨冠博帶,正在書桌前沉吟、思考。夜色從窗外淡淡的透進來,帶著冬季的清寒。
賈環通稟後進來。山長張安博笑著讓賈環落座,緩聲道:“賈環,我即離開書院,有幼安兄在,你的課業應當不成問題。經義上不懂的地方,可寫信給我。”
賈環點點頭,“謝山長,我會的。”山長即將離開書院,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要安排,千頭萬緒,還惦記著他的課業,著實令他心中感激。
山長張安博笑了笑,感歎道:“可惜啊,我隻給你講了幾篇《春秋》。聖人筆削春秋,微言大義。讀通春秋,於你而言,大有益處。哦,你的表字可起好?”
山長是京師名儒,在《春秋》上的造詣很深。
賈環歉然道:“謝山長關心。弟子前些時日已經去信給業師,請業師賜字。”他自是聽得出山長要賜他表字的意思。這是待他非常親厚。但他寫給業師林舉人的信件已經發出。
山長張安博並不介意,撚須輕笑,道:“善。尊師重道,品行端正。林子修(林舉人)能有你這樣的弟子,足可告慰平生。”
又道:“你今科未曾進學,可對你在你府中的處境有影響?我聽文約說,前些時候,你家裏的奴仆來鎮上鬧事。”
賈環搖頭道:“沒影響。隻是寧國府的管家。”他心裏估摸著可能會有些影響。但影響應該不大。他的名聲傳遍京城,賈府裏不可能沒聽說?故而,倒不用請山長幫忙。
山長張安博笑著點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者當如是!”
賈環嘴角泛起苦笑,並不回答。他隻是賈府庶子,齊個鬼的家。嫡庶之分,在國朝社會觀念中非常嚴重的。嫡子和庶子在家族中的待遇、繼承權,社會地位截然不同。齊家是賈寶玉應該做的事。
山長張安博看一眼就知道賈環所想,勸道:“賈環,切不可妄自菲薄。本朝以庶子身份成為朝廷名臣、宰輔的就有好幾位。你當以為榜樣。”
賈環苦笑著道:“是,山長。”
不是妄自菲薄的問題。庶子取得功名後,以讀書人的身份,各種優待政策,自可做一番事業。
他要是能做到朝廷重臣、宰輔的位置,肯定能取得賈府的主導權。但問題是,做到朝廷重臣要多少年?賈府過幾年就要完蛋的。大廈將傾時,他這個賈府庶子的身份會帶來致命的危險。
山長張安博並不知道賈環腦子裏的想法,勸了一句,見他興趣乏乏,便不再說。叮囑了賈環一番:讓他不可再為東莊鎮的事情分心,要專心學習。
賈環一一應著,來自師長的關心讓他心裏暖暖的。談了半個小時左右,賈環主動告辭。山長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出了書院,明月高懸。賈環留在曲水院幫忙打包東西。心裏想著他的事情、計劃。
賈府是一個“巨坑”。他還是帶著晴雯、如意遠走高飛來的利索、輕省。他的逃離計劃其實已經完成的七七八八。剩下的隻有兩件事。第一,中舉後,回賈府布置一番,留待日後回來接趙姨娘、三姐姐探春。
第二,是用銀子購買合法的身份,搞到路引。柳逸塵家裏世代書吏,早給他說過,各地衙門中都有那種“絕戶”的清白戶口。查無可查。拿到身份,銀子,他即可帶著晴雯、如意遠走他鄉。和賈府徹底的割裂開。
當然,他也會有一些羈絆、麻煩。比如,書院裏的這些同學、山長、講郎。對他都是極好的。他的名氣,會給他帶來的困擾、風險。
寶姐姐替他謀劃過。也不能看著她嫁給寶玉,獨守空閨,人生悲劇。總得提醒她一聲;還有彩霞那姑娘。走之前,得把王熙鳳的陪房來旺給清理掉。
還有香山棲霞觀裏的秦大美人,期待著他能拿主意解開她的死局。
這些手尾、人情都要處理完,才能走。很有點麻煩。但終歸還算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吧。不知不覺間,他在京城的羈絆越來越多了。
……
……
第二天上午,書院的講郎、弟子們在葉講郎的帶領下,將山長張安博、三名講郎、喬如鬆、龐澤五名同學送到聞道書院大門的台階下。眾人惜惜依別。
山長張安博的行李給公孫亮背著的,等會會有馬車。張安博拱拱手,和藹的道:“諸位,不必再送!”
葉講郎有點動感情,輕聲道:“山長,我們再送送。”山長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書院。自古都是離別苦。
眾人又再往前送到東莊鎮路口。
冬日上午,東莊鎮三縱三橫如棋盤的街道上,很有些熱鬧、繁華。做工的、經商的、維持治安的,等等。聞道書院數百名士子送山長的場麵頓時讓鎮中的民眾圍觀、眺望、詢問怎麽回事。
山長張安博看著鱗次櫛比的街道、屋舍、幾裏路外的聞道書院,再遠的妙峰山,他在這裏生活了十年啊。心中感慨難言。再次勸道:“諸位君子,留步!”
分別在即,同學中不少人眼睛都紅了。
賈環心中也是很觸動,道:“山長,我們再送送你吧。”
羅向陽道:“山長,是啊,我們再送送你。”
“山長,我們再送送你。”
張安博輕歎口氣,穿著儒衫,點點頭。繼續前行。大家又往前送一陣,一直送到京西官道上。數輛馬車緩緩的從隊伍後麵過來,停在官道邊。
山長張安博溫聲道:“你們就送到這裏吧!”
葉講郎、駱講郎、吳講郎、賈環、公孫亮、羅向陽、許英朗、柳逸塵、張四水、姚緯、秦弘圖、易俊傑、都弘、紀澄等書院的弟子們齊齊的彎腰作揖行禮,“祝山長此去一路順風!”
山長張安博眼睛有些濕潤,作揖回禮,坐進馬車中,離開。跟著朝廷的欽差,消失在官道中。冬日的陽光清冷的照射在樹林、田野、枯草、官道、士子們身上。
別離之情,湧上心頭。
“嗚嗚……”不少同學哭出聲來。山長是一位寬厚的長者,德高望重。很多人受過他的恩惠。比如賈環。
賈環想起後世裏一首知名的離別曲子。民國李叔同所作。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一壺濁灑盡餘歡,今宵別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