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天尚且嚴寒,料峭的冷風灌進衣袖裏,讓人不自覺地顫栗了一下。

寧湘傻傻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著幾步之外的人。

她深刻的懷疑是自己沒睡醒,眼花了。

不然她怎麽會在這裏看見宣明繁呢?

眨了眨眼,還在。

她沒眼花。

他一襲竹青祥雲紋襴袍,身披月色氅衣,身如鬆柏,光風霽月,腕上仍然纏著一串黑色佛珠,整個人清冷出塵,高不可攀。

他突兀站在那裏,與這個陳舊的小院格格不入,叫人想不注意都難。

寧遠青偷摸摸瞥了他一眼,目光複雜,艱難喊了聲妹妹:"他、他們說找你……”

宣明繁抬眼看過來,澄明的雙眸中似有暗光浮動。

寧湘如夢初醒,不自覺地握緊了手,半晌才含糊不清地開口:“……皇上。”

她低著頭,衣服下肚子微微隆起。

比她兩個月前離開時,明顯了許多。

宣明繁盯著她良久,溫聲開口:“許久不見,可以隨我回宮了吧?”

寧湘本來還莫名其妙地覺得心虛,聞言卻是意外:“什麽?”

宣明繁冷靜看著她,淡淡道:“歸寧省親足足兩月,想來也夠了,你如今月份過大,還是隨我回宮,總要伺候的周到些。”

寧遠青震驚且複雜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有什麽念頭在腦海裏呼之欲出。

所以這個忽然闖入他家中,要找寧湘的人,是她的夫君?

還是寧父坐在輪椅上問出了這個疑問:“湘湘,這位是?”

寧湘不想承認,可事實擺在眼前,宣明繁麵色清淡,似乎也在等著她的回答。

“他、他是皇上……”

寧父看他氣度不凡,猜到是什麽富貴人家,不想竟然是當今天子。

立刻嚇得變了臉色,顫巍巍地要下地行禮,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扶住,“泰山大人客氣。”

這一句泰山大人,讓寧父瞬間凝滯。

“寧湘乃東宮宮女,我心悅已久,一直相伴在側,因擔憂泰山大人腿傷,她自己先回來了,隻因我初登基分身乏術,暫無力顧及,今日得空,就是特地接她回宮的。”

宣明繁語氣溫和,說話時從容不迫,單從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說謊話的樣子。

隻是他的說辭和寧湘說得大相徑庭。

寧湘說自己跟一個侍衛成了親有了孩子,這會兒侍衛沒出現,倒是引來了當今皇上。

他們之間,還有什麽糾葛不成?

寧家人局促不安,都不曾想到家中會突然來了這樣一位貴客。

寧遠青一時沒反應過來:“湘湘你不是說你夫君是侍衛?”怎麽和皇上又扯上關係了?

寧湘頭皮發麻,臉上滾燙起來:“沒有……”

宣明繁探究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很快又移開,聲色淡然:“除我之外,她不曾嫁給旁人,腹中孩兒乃大梁皇長子。”

寧遠青傻眼。

誰能告訴他,為什麽當今皇上會出現這裏?

所以說湘湘嘴裏的荊文並不存在,她懷得其實是皇上的孩子?

還是寧父見過風浪,盡管對皇帝的到來感到難以置信,還是很快鎮定下來,知道寧湘不承認是有她的苦衷,試探著說:“湘湘回宮時不曾與我們提過宮裏的事,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宮裏是什麽模樣,如今若隨皇上去了,當是以什麽身份?”

“冊位淑妃,鹹使聞之。”

寧湘瞪大了眼,下意識拒絕:“我不要……”

宣明繁抬眼,輕飄飄地看著她:“為何?”

“我不想進宮。”她好不容易才回來,怎麽還願回那個地方去?

他並沒有生氣,隻是和聲問:“我們先談談?”

她埋著頭,顯然不願意。

寧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生怕宣明繁降罪於她,小心翼翼往旁邊讓了讓:“湘湘,帶皇……皇上去屋裏坐坐。”

寧湘驚詫於寧母如此敏捷的反應,見了皇帝不是該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嗎?

她倒真把宣明繁當女婿了?

最後宣明繁還是跟她進了屋。

不得不承認,看到他的第一眼,她是慌亂害怕之餘,心底深處還有一絲悄然而生的歡喜。

這點認知,讓她瞬間醒神。

真是傻了,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並不算大的房間,陳設極其簡單,回家後的兩個月她一直住在這裏。

小火爐上還煮著薑糖茶,早起咳嗽了兩聲,寧母便把湯煨在爐子裏,叮囑她記得喝。

然而還沒來得及喝,宣明繁來了。

她倒了一碗,送到他跟前:“您喝嗎?”

宣明繁身量高,在這狹窄的屋子裏顯得分外局促。

他看著那雙素白的手,接過湯碗。

“為什麽不告而別?”

平靜的質問劈頭蓋臉而來,寧湘一時語塞:“我……”

她在他幽深的注視裏艱難開口:“我想回家。”

他眼神淡漠:“京城離江舟幾百裏,你就孤身回來?”

那時回家心切沒在意,現在想想,她一個弱女子,懷著身孕冬日趕路,危險重重,若非運氣好,說不定已經死在哪裏了。

她尚在慶幸,他已經放下了空碗:“隨我回宮吧。”

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不要。”

“那你為何留著孩子?”

寧湘捂著肚子,麵頰微紅:“這是我孩子,與你無關。”

宣明繁麵無表情:“這孩子怎麽來的,你當真記不得了?”

說起這個,寧湘就心虛。

當初若非為了和丞相的交易,她也不會去引誘淨聞法師,下了藥睡了一夜,留下這個孩子後患無窮。

寧湘索性豁出去了:“你若嫌他是個麻煩,大可以給我一碗湯藥,以絕後患。”

宣明繁眉心微蹙:“他是皇長子。”換言之,他不會殺了自己的孩子。

寧湘知道,淨聞法師心懷慈悲,絕對做不出殘害子嗣的事。

所以當初得知她懷孕,他心裏盡管憤怒,也沒想過要她打了孩子。

他垂眸:“隨我回宮,生下孩子,任由你離開。”

寧湘依舊嘴硬:“都說這孩子與你沒關係……”

房門緊閉,唯有軒窗半開,凜冽的寒風灌進屋子裏,寧湘聽見他在風聲開口。

“所以我應當提醒你,那夜客船上發生了何事?”

火爐上還冒著熱氣,寧湘覺得燥熱,難堪地別過腦袋。

每每提起一次,她就想起暗夜之中那些模糊不清的畫麵,她是如何引誘了他,是如何極盡纏綿。

寧湘垂頭喪氣:“我是被逼無奈……您就當是一場夢,忘了吧!”

“那你腹中孩子呢?這是皇長子,他被朝臣寄予厚望,豈能輕易流落在外。”宣明繁靜靜看著她,眼中微瀾起伏,“你知我出家多年,對女色無意,此生大約也就這一個孩子,他日孩子降生,你仍然能離開。”

寧湘看他言之鑿鑿的樣子,幾乎能確信這是他能做到的事。

別人三妻四妾,美女如雲,但宣明繁連美人送上門也不眨一下眼,當初若不是她使了手段逼他墜入紅塵,隻怕此時他還在開元寺誦經念佛,不問世事。

莫名其妙的愧疚湧上心頭,寧湘囁嚅:“我不想進宮,也不想當什麽淑妃……”

宣明繁淡淡道:“你若想當皇後也成,反正這宮裏也不會再有別人。”

寧湘仍是不願,她好不容易才能逃離那個地方,如今又要離開家人,她的努力都白費了。

寧湘以為爹娘和她一樣,都舍不得彼此分離,誓要反對宣明繁的旨意將她留下。

可是等她出去,寧母顯然一副看女婿的模樣時不時地瞥向宣明繁。

“娘,你幹嘛?”

寧母笑眯眯地:“皇上長得可真俊,你們的孩子,定然是也是人中龍鳳。”

寧湘大驚:“娘,您說什麽呢……”

“你別瞞我了,皇上千裏迢迢來這一趟,還能為了什麽?”

寧湘撇撇嘴:“誰知道呢。”

“你肯留下這個孩子,可見是心裏有他,如若不然早該下手了,何至於等到今日?”

寧湘紅了臉,下意識反駁:“我不是……”

寧母握著她的手:“你隱瞞自己懷孕時,我先以為你是受了什麽委屈傷害,後來你說嫁給了個侍衛,但那侍衛遲遲不來,我就知道你有事瞞著我們。既然你不說,娘也不能追問,無論如何,我都盼你能有好歸宿。”

寧湘滿心沉悶:“可我沒想過要進宮。”

“娘也不想跟你分開,你腹中還有孩子呢,這可是皇子公主啊……”

今日皇上親臨,全家人都嚇了好大一跳,他們都是普通百姓,連縣官都沒見過,何況是皇上了。

堂堂天子遠離朝堂出現在這裏,必然是做好了要帶走寧湘的萬全準備,他們不敢違抗聖命,也無力阻止。

宣明繁親自來接寧湘,是表明心意,也帶著最大的誠意,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他對湘湘的看重。

若是不在意,隨便派人來接,或者連孩子也不要,任由母子倆自生自滅。

但宣明繁並沒有。

這一點,就足夠讓寧母放心。

何況她也曾聽聞這位新帝即位前在寺廟修行了幾年,品性高潔,與那些紈絝世家子弟不同。

宣明繁既有心,寧湘也有意,做父母的也隻能成全。

“湘湘,回去吧。”

作者有話說:

精疲力盡,這章寫得不太滿意,拖到現在才更新,實在對不住。

明天雙更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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