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丞相的承諾,之後兩日當差寧湘心情甚好。
今日宣明繁一早不見蹤影,秦姑姑也不在,問起晴雨才知道他出宮去了。
“出宮做什麽?”
宣明繁回宮後連禦花園都不曾閑逛過,今日竟然出宮去了?
晴雨瞥她一眼:“你不知道嗎,今日是先皇後忌辰。”
寧湘愣住。
她的確是忘了。
先皇後陳氏出身將門,曾祖父是開國功臣,曾擁立太.祖皇帝繼位,功勳卓著。
先皇後能文能武,英姿颯爽,十七歲嫁於先帝,次年誕下嫡長子宣明繁。
陳氏一門封侯加爵,風光無二。
直到六年前皇後兄長陳麒將軍征戰邊關,誤中敵軍埋伏,身陷囹圄,手下數千將士幾乎全軍覆沒。
皇後急火攻心,病倒了。
後來陳將軍雖歸朝,卻遭流言中傷,榮王多次上諫說陳麒狂傲自大,用兵不善,勸皇帝論罪。
先皇再三思量後,收回了陳將軍兵權,此舉卻讓纏綿病榻的皇後愈發沉鬱,在當年初冬深夜裏玉殞香消。
寧湘那時候才進宮兩年,懵懂無知。深夜裏尚在熟睡,嬤嬤驚慌敲門,扔下素服,說了一句皇後大行。
她茫然地穿好素服,被人流裹挾著去服喪哭靈。
那是她第一次見宣明繁。
十六七歲的少年。
金相玉質、如圭如璋。
她跪在地上,見太子殿下一路疾行。
那雙極為深邃的眼睛噙著熱淚,滿麵哀傷。
他從她麵前經過,帶起一陣細小的風。
寧湘垂首,一滴水珠落在她手背上。
還是溫熱的。
她尚未來得及反應,水珠就沒了溫度,冰涼涼地順著指縫滑在了地磚上。
那是太子殿下的眼淚。
滾燙、灼熱。
以至於後來每年皇後忌辰,寧湘都能想起宣明繁悲戚的神情,和那滴在冬夜裏砸在手背上的眼淚。
太子出家幾年,宮裏對先皇後祭奠並沒有少,隻是那樣重大的場合普通宮女去不了。
寧湘知道,就算去了,太子殿下也不在。
今年經曆的事情太多,寧湘整日提心吊膽,完全沒記起今天是先皇後忌辰。
此刻聽晴雨說起,本來愉悅的心情不知為何在瞬間淡了許多。
昔日的太子殿下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幾年修行之路,將他磨礪成溫潤的美玉。
矜貴、清冷,心靜無塵。
每次多看一眼,都覺得是在褻瀆神靈。
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又重回塵世中。
隻是再不會像當年那樣傷心落淚了。
冷風迎麵吹來,寧湘抱著手臂想,也許他真的會流淚也說不定。
她想不到現在的宣明繁哭會是什麽樣子。
一定是泣涕漣漣,惹人生憐。
大約是要變天,此刻霜風陣陣,穿透衣衫,冷得一陣顫栗。
寧湘感懷未過,忽聽晴雨咦了一聲。
“寧湘,你是不是胖了?”
她茫然抬眼,看到晴雨臉上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有嗎?”
晴雨嬉笑:“自打來勤政殿,你身子倒是一日日圓潤了!”
寧湘不動聲色的扯了扯衣擺,正色道:“許是佳肴味美,最近吃得多了些。”
勤政殿的膳食的確比別宮好,晴雨深有同感。
她本來嫉妒寧湘長得美,看到她日漸豐腴的腰身,眉眼間比以往多了些難以形容的柔美。
說不出這是什麽感覺。
寧湘已然抱著手臂轉身:“我冷了,回屋添件衣裳。”
留下晴雨一人在原地。
確定她沒有跟上來,寧湘回房,立刻鎖上門閂,撈起衣裳對著鏡子端詳。
果然小腹微鼓了些。
再仔細看看臉,看看腰身,好像都長了肉。
雖然算不上胖,卻也不是從前婀娜有致的模樣了。
一定是她近來吃得太多了!
肚子裏多了個小人兒,每天餓得極快,她沒有節製,肉眼可見地長了肉。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寧湘不想自己懷孕三個月就漏了餡。
午膳上,她就吃了半碗飯,忍著餓意繼續當差。
宣明繁是日暮時分回來的。
從她眼前經過時,身姿朗朗,清雋無雙。
她偷摸看了看,並無丁點異常。
寧湘安了心,等他進了書房,換下晴雨守在殿外。
正百無聊賴著,忽見玉階之下一道窈窕纖細的身影款款而來。
定睛一看。
正是前幾日在宮道上遇到的季翩然。
那天寧湘隻粗略掃了一眼,沒細看季翩然的長相,眼下一瞧,竟是覺得風姿綽約,儀態萬方。
不過一想到那日差點挨打,寧湘不欲與她相見?
誰知季翩然眼神好,一眼便從人群裏看到了她。
“是你啊,上回的事真是對不住!”
季翩然歉意一笑:“公主並非有意為難姑娘,那白貓是殿下心愛,一時受驚叫喚引起殿下不滿,才叫姑娘受了罪。”
她和顏悅色,言辭懇切,沒有半點敷衍。
寧湘心裏本來存著氣,可一個大美人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她再計較就是矯情了。
“季小姐客氣,原是奴婢的錯,驚擾了公主殿下愛貓。”
“姑娘別放在心上就成,我此次進宮本就是給皇上添了麻煩,那日叫他誤會,今日便是特意來賠罪的。”
寧湘的目光落在侍婢手裏的食盒上。
可能是她鼻子太靈光,這麽遠都聞見了香味。
所以季翩然的意思,是來給宣明繁送佳肴賠罪的?
季翩然看了看書房方向,問:“皇上可在召見前朝的大人?”
寧湘搖頭:“不曾。”
宣明繁一回宮就進了書房,不曾召見朝臣。
季翩然來的可真是巧了。
“那有勞姑娘替我通傳一聲。”
寧湘僵住:“我?”
季翩然遲疑道:“不方便嗎?”
寧湘笑眯眯地:“季小姐稍後。”
抬腳往書房去,寧湘卻沒有親自進門,而是請門口的小太監代為通稟。
開玩笑!
季翩然顯然帶著目的來的。
旁人也就罷了,她若是敢在宣明繁麵前多說一個字,他一定會殺了自己。
以他冷漠無情的性子,大約是不會見季翩然的。
等小太監出來,寧湘問:“皇上是不是說不見?”
小太監立刻搖頭:“不是啊,皇上請季小姐進去。”
寧湘:“……”
失算了。
季翩然提著食盒進了書房。
宣明繁倒是沒讓人關門。
寧湘杵在門口,他們的談話聲全數落入了耳朵裏。
“皇上舟車勞頓,且用盞湯安神吧。”
素白的瓷盅擱著在金絲楠木的案幾上,纖柔的指尖往前一推,正好在宣明繁手邊。
他側目看了眼,拿起桌上奏疏,淡聲道:“不用,季小姐帶回去吧。”
季翩然滿眼失落:“臣女特意準備的……”
宣明繁提筆禦批,頭也不抬:“這些小事自有宮人來做,季小姐陪伴姑母即可。”
“殿下就是讓臣女來和皇上說話解悶的。”
門外的寧湘聽見這話,險些笑出聲。
跟宣明繁能有什麽話說。
他曆來沉默寡言,跟他說話都得看神色連蒙帶猜。
季翩然能跟他談心解悶,那才真是見了鬼了。
果然,裏頭傳來宣明繁平靜的聲音。
“天色已晚,季小姐回去吧。”
裏頭安靜了片刻,約摸是季翩然沉默了。
沒一會兒,寧湘就看到她出來。
美麗的麵龐上有著濃濃的失望。
見了寧湘,她強顏歡笑:“多謝姑娘了……”
寧湘覺得美人有點可憐:“季小姐慢走。”
華燈初上,隱隱見夜幕裏飄起細雨來。
寧湘攏了攏衣襟,站在廊下算著時辰什麽時候能回去歇息。
方才傳話的小太監快步過來,“寧湘姐姐,皇上讓你進去。”
“啊?”
叫她幹嘛?
她不是都說了自己已經失憶了嗎?
難道宣明繁發現她說謊,要秋後算賬了?
寧湘心裏七上八下,不情不願進門,一眼便看到案前負手而立的身影。
“皇上……您喚奴婢何事?”
宣明繁回頭,掌心佛珠幽幽泛著暗光。
寧湘注意到那串佛珠,竟然是他久不曾戴的金剛菩提。
像是少了些菩提珠,本來能在腕間纏五圈的,現在隻纏了四圈。
“把那湯喝了吧。”
寧湘注意力都在佛珠上,聽見這話怔了怔,順著他目光瞧見了桌上的湯盅。
是一盅鮮香的乳鴿湯。
寧湘有些餓了,卻是萬般堅定的拒絕:“這是季小姐給您準備的,奴婢不能喝。”
不過心裏卻在想,難怪季小姐待了沒一會兒就走了,實在沒有投其所好。
宣明繁戒葷腥多年,哪怕還俗後也幾乎隻食素齋,每日送進勤政殿的膳食都是如此。
這鮮香濃鬱的乳鴿湯,難怪宣明繁會不喜歡了。
宣明繁坐在案前,翻開一本經書,閉眼撥動佛珠。
“那便原路送回去吧。”
寧湘望望門外的天,這會兒下雨了,怎麽送回去?
不是存心為難她嗎。
上一刻寧湘還在想君子不受嗟來之食,等捧上熱騰騰的乳鴿湯,覺得這味道應該也不錯。
寧湘抿了一口。
的確不錯。
一盅湯喝掉大半,寧湘打了個響亮的嗝。
默誦經文的宣明繁睜開眼,瞥她一眼。
寧湘瞬間紅了臉,連忙捂住嘴。
不知是不是喝得急了,濃鬱的香味竄上喉嚨,竟是有股莫名的反胃之感。
孕中的人對氣味本就敏感,原本美味的乳鴿湯,在瞬間變成催吐的利器。
寧湘臉色一變,意識到不妙,捂著嘴匆匆跑出書房。
也顧不上找地方,對著角落就是一頓吐。
方才喝進肚子裏的乳鴿湯皆是無一幸免。
寧湘蹲在地上,小臉皺成一團,按住胸口喘著粗氣,好半晌才緩過神來。
等那股難受勁褪去,撐著膝蓋起身,一回頭便僵住。
宣明繁站在廊下,身姿如玉,俊臉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裏模糊不清。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嗚,還好準時了!
明天沒有二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