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呈看他怔然望著前方,不禁好奇,“皇兄看什麽呢?”
宣明繁回過神,平靜地搖了搖頭:“無事。”
“是嗎?”
他還以為他看自己宮裏的宮女呢。
先帝在世,宣明繁在東宮不見人沒關係,如今既已繼位,許多事免不得要親自接手。
今日他陪宣明繁四處轉轉,順道去看看生病的貴妃。
自皇後過世,貴妃掌管六宮,剛柔並濟,事事周到,深受皇帝敬重,連帶宣明呈這個兒子也更加受寵。
皇帝駕崩,貴妃憂傷過度病倒,宣明繁幼時也常伴膝下,於情於理都應當探望。
貴妃,如今的貴太妃,綁著抹額靠在軟榻上,麵色蒼白消瘦,見了他來,未語淚先流。
宣明繁落座,道一聲:“太妃節哀。”
宣明呈幫貴太妃掖好被子,等緩和了情緒,貴太妃才輕聲開口:“當初你離宮修行,我求了先帝許久,他也不肯示弱。榮王狼子野心,霸攬朝政,先帝不是不知道,他是有心無力,更不願承認自己的失策,造成今日之結果。到最後,還是把這個爛攤子留給了你……”
眼前的新帝年輕雋逸,承襲了父母所有的優點,皇室出身的孩子難免心高氣傲,但宣明繁身上卻沒有盛氣淩人的鋒芒。
他溫潤、泰然、處變不驚,比起他敏感多疑的父皇更像一位帝王。
貴太妃感歎:“你當年若是沒出家就好了。”
宣明繁眸光深晦,平和道:“人生經曆種種,都是一場修行,無論空門或紅塵。”
名利富貴,於他來說,沒有什麽放不下的,過去數年都是如此。
隻是這萬丈紅塵,人心各異。
窮途末路之時,唯有名利可擋災禍。
老臣們渾身解數要他還俗,他也知道自己應該回來,但沒想到會是以那樣的方式。
有人膽大包天,以色.誘之,事後一走了之,不見蹤影。
他隻知是丞相一手安排,那些胡編亂造的身世並無可信之處,虧他深信不疑,到頭來隻是他們聯手設的一場局。
修行多年,他少有受情緒左右的時候,這是第一次讓他生出一絲被期瞞的怒意。
尤其今日在宮牆下驚鴻一瞥的背影,莫名就讓他想起那個逃之夭夭的人。
心中鬱鬱不平,從貴太妃處回去後,看到勤政殿外輕甲加身的戍守護衛,腳下一頓。
那人見了他,瑟縮了一下,跪在地上。
“參見皇上。”
當真是緣分。
他側目,眼尾掠過嘲意:“常護衛今日當值?”
常青戰戰兢兢,冷汗直流:“是,屬下聽候皇上差遣。”
宣明繁淡漠垂眸,半晌開口:“人呢?”
“誰?”常青迷茫抬頭,觸及新帝冷銳的眼神時,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屬下不知,從張家祖孫那裏分開後就失了音信,屬下聯係不到她。”
天大地大,真心想要跑的人,任誰也留不住。
“起來吧……”他不再追問,麵無表情的進了殿。
常青惴惴,叫苦不迭,今日當值第一天就遇上新帝,他一定能猜到這是丞相設計。
那日他護送宣明繁和寧湘離開,並不知他們後來發生了何事,聽新帝的語氣,兩人之間應當是有過什麽。
隻是寧湘最後去了哪兒,他的確也不知道。
旁邊戍守的同僚見常青愁眉苦臉,忍不住問:“方才皇上問誰呢?”
這位新帝清心寡欲,跟神仙似的不沾人間煙火,若不是他氣度非凡、雍容矜貴,誰能想到這是當今帝王。
常青仰天歎氣:“仇人吧……”
*
此刻,被稱作仇人的寧湘,成功拿到太醫院為二皇子準備的藥囊,連同幾味藥材一並帶回瓊華宮。
把宣明呈的藥囊放好,才躡手躡腳關上門,拿出自己從太醫院得來的幾味藥。
月信遲了這麽久,隨著每日愈來愈明顯的反應,寧湘已經能夠斷定自己確實有了身孕。
她曾照顧過元嬪的胎,知道懷孕的人是什麽樣。
太醫曾說女子懷孕前三月最要緊,進嘴的東西,尤其是藥,一定要仔細查驗過方能使用。
問題來了,這幾味藥材太少,比醫書上的藥方差得多,還是她厚著臉皮說自己行經不暢請太醫開的。
有沒有效暫且不論,她要怎麽瞞天過海在瓊華宮煎藥服下?
自打宣明繁繼位後,宣明呈這個紈絝子弟也忙碌起來,白日倒是甚少在寢宮,隻是人多眼雜,她不能熬藥。
唯有夜裏夜深人靜能給她機會。
新帝登基大典在三日後,寧湘打算趁著這個機會,在小廚房把藥煎好,至於有沒有用,就聽天由命了。
托宣明呈的福,她進宮數年,還能目睹新帝登基大典的盛況。
即便宣明繁已經要求從簡,各項禮儀依舊繁榮冗長。
隊伍列陣蜿蜒,寧湘和月霜遠遠躲在玉柱後麵。
高台之上幡旗滾滾,宣明繁身著玄黑冕服迎階而上。
天光朗朗,可見麵如冠玉,氣韻天成。
淨聞法師遊離塵世、孤高聖潔,終是攜清風明日,降臨凡間。
至此,他便隻是宣明繁了。
帝王寶璽從他手上經過,寧湘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受,隻是這會兒覺得心口空****的難以寧靜。
月霜伸手指了指,略有些驚奇地說:“今日登基大典,皇上腕間還帶著佛珠!”
寧湘隨著望過去,一眼便看到他大袖之下纏在手腕上的佛珠,暗光浮動,襯得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愈發修長纖細。
月霜在旁邊開口:“自皇上回宮也有些時日了,他雖還俗,這串佛珠倒是時時戴著,當真有幾分纖塵不染的風骨。”
寧湘點頭,但沒忍住糾正她:“今日戴的和往日不同。”
月霜麵露疑惑,她隨口解釋:“這是小葉紫檀,之前那串是金剛菩提。”
金剛菩提是盂蘭盆法會那日法華寺住持所贈,淨聞一直戴著從不曾離身,直到那晚她給他下了藥。
情到濃時,她扣著他的指尖,將那串佛珠褪下,纏在了自己手腕上。
他應當極珍愛那串佛珠,隻是不知今日怎麽沒戴上。
月霜看她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你怎麽知道?”
“嗯……”寧湘語塞,一時頭腦發熱說出口,忘了怎麽圓,硬著頭皮說,“我在書上看見過,就是這麽說的,是真是假,其實我也不太懂……”
月霜對她刮目相看:“那你涉獵挺廣。”
寧湘笑著,敷衍了過去。
大典一直持續到日暮時分,寧湘站得久了覺得腰疼,她還惦記自己的藥,好不容易回了瓊華宮,宣明呈還不讓她走。
看她站在原地不動彈,他不滿地皺眉:“你過來!”
宣明呈好說話,但絕不是可以隨意欺淩的主子,寧湘能屈能伸,挪著腳步過去,堆起滿臉笑:“殿下有何吩咐?”
“近日我床前放了藥囊,覺得夜裏能安睡,你送幾個送去勤政殿。”
新帝自今日登基大典後移居勤政殿,寧湘剛想拒絕,看到宣明呈不容置喙的眼神,又生生咽了回去,隻能沒骨氣的問一句:“為何?”
“皇兄移居新殿,想來住不慣。”
寧湘無語凝噎。
倒也不必如此兄友弟恭……
看寧湘滿麵為難,宣明呈冷冷開口:“你不能去?”
她拔腿就跑:“能!奴婢這就去!”
跑到一半,寧湘覺得自己動作過大,又趕緊慢下來,意識到自己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她又唾棄自己。
反正這孩子不能留,跌掉了最好,省的她再想方設法弄藥吃。
雖然是這麽想,寧湘到底還是放慢了腳步,把宣明呈寢殿裏的藥囊一股腦裝進籃子裏送往勤政殿。
她想好了,禦前伺候的人那麽多,她隨意把東西交給誰就行,全然不用自己出麵。
這時候宣明繁也許沒在勤政殿,說不定也遇不上呢。
寧湘懷揣著小小的祈願到了勤政殿。
結果沒想到竟然能遇上常青。
她差點忘了,常青隸屬殿前司,天子近衛,自然能出現在勤政殿。
兩人大眼瞪小眼,還是常青憋不住了,幽幽吐出一句:“姑娘你怎麽往宮裏跑?”
寧湘恨恨道:“你以為我想,要不是遇上二皇子,我早就回家了!”
常青沒想到這裏頭還有宣明呈的事,想起日前皇上的問話,頭皮一緊,忍不住多嘴問一句:“那天姑娘和淨聞……和皇上離開後去了哪裏?”
寧湘窒住,神態不太自然:“就坐船回京……”
常青看出一點貓膩來:“皇上還俗……和你有關?”
“我多大臉呢。”寧湘皮笑肉不笑,“皇上心係天下,為萬民還俗,與我無關!”
說完又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丞相大人不是說能安排我回家嗎?你得空幫我轉達他。”
常青不是傻子,宣明繁不會無故向他問起寧湘。
但眼下的情勢他不好多問什麽,隻應了她的請求。
“行。”
常青正當值,寧湘不好過多打攪他,兩人說定,她便往殿門口去,確定宣明繁沒有在,把藥囊隨手給了門口侍立的宮女。
“這是二殿下敬獻的藥囊,勞煩交給皇上,多謝!”
那宮女半信半疑打量她:“姑娘是瓊華宮的?”
“是的!你若不信,盡管可以去瓊華宮問。”寧湘信誓旦旦。
廊下掌了燈,燈火搖曳,夜色朦朧。
宣明繁從偏殿過來,方換下冕服,身側有人問他晚膳如何用。
他說了句照舊,便往殿中去,尚有幾步之遙,無意間瞥見台階前提著籃子和宮女拉扯的身影。
兩人喁喁私語不知說些什麽。
那人意有所感,猛地回頭。
燭影重重,將腳下照得透亮。
四目相對,她臉上是遮掩不住的錯愕和震驚。
他尚未有反應,她已經扔下籃子,眨眼就跑沒了影。
作者有話說:
終於!!!
我累成了小趴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