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恰逢盂蘭盆會,這是佛教一年中最盛大的法會。

佛門弟子提前三日齋戒,焚香沐浴。

七月十五這日,法華寺大雄寶殿前設佛壇,住持與僧眾淨壇繞經,香客信徒虔誠跪拜,香火氣息尤為厚重。

傍晚,江邊祭祀亡魂的道場更是熱鬧,法華寺是百年寺院,聲名遠揚。祈福的百姓圍了兩岸,涿州城貴胄富商攜家眷遠道而來,就為了聽高僧講經。

七月半的夜裏,涼風撲麵,呼吸間盡是香燭紙錢的味道,碼頭邊燃放河燈祈福的人多不勝數。

河燈是蓮花樣式,中間點著蠟,在江麵上明滅起伏,螢光似的綿延不絕,帶著活人的哀思與眷念,緩緩飄向遠方。

江岸百姓眾多,寧湘在石階上坐著,見之前在寺中遇見的年輕婦人,在侍女攙扶下哭得肝腸寸斷。

言辭之間,大約是說孩子幼年早夭,多年求子無望,身子愈發虛弱。

婦人泣涕漣漣,望著河燈默默垂淚。

寧湘歎氣。

眾生皆苦。

她也一樣,求而不得。

也不知何時才能解決那個棘手的問題。

轉過身,可見祭壇之下光風霽月的身影。

他站在一眾師兄弟中,鬆蒼竹翠,高潔清遠。

誦經聲惘惘,清心明目,消除孽障。

寧湘站在眾香客信徒中,聽完這場經會,餘光碰見人群裏一個略有些眼熟的人。

她一頓,歪著身子看過去:“馬公子?”

馬筠安一身素白的衣衫,臉上的傷好了,倒是個溫文爾雅的俊秀書生,隻是他孤零零站在那裏,望著江麵出神,眉眼憔悴,透著顯而易見的疲憊。

寧湘叫了他兩聲,方才回過神來。

“寧姑娘。”話說出口,聲音有些沙啞。

“你怎麽在這兒?”寧湘左右看看,他似乎並無同伴。

馬筠安看著她,遲疑了下,低聲說:“閑來無事,出來走走……”“出來走走?”他八月科考在即,家中還有生病的母親,夜半還有閑暇出門?

寧湘不信,馬筠安滿臉都寫滿了心事,哪裏像無事的樣子。

他們隻有一麵之緣,寧湘也不便深問,隻側目看著他,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眸在煌煌夜色中,漾起溫暖的漣漪。

馬筠安與這雙眼睛對視片刻,緩緩垂下腦袋,艱難開口:“我母親去世了。”

寧湘一愣,難怪今日見他神色有異,還瘦了許多,原以為是上次傷後未痊愈,竟是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麽?

馬筠安坐在石階前,一身落寞與傷痛:“今日是家母頭七。”

寧湘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多嘴,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到頭來的安慰隻能化作一句:“節哀。”

馬筠安聲音低啞,抬頭看她:“上次之事,多謝姑娘,在下無以為報,心中有愧。”

“還是沒能幫到你和你母親。”她以為那二兩銀子至少能給患病之人帶去一絲希望,沒想到也是徒勞。

遠處布施的僧人正在發放河燈,她過去要了一盞,遞給他,“這河燈給你,淨聞法師說這些河燈在佛祖麵前供了四十九日,沾染了靈氣,能寄托哀思,傳達你的祈願。願令堂大人早登極樂。”

“多謝姑娘……”馬筠安顫著手接過,這幾日處理母親的身後事已經精疲力盡,每每夜深人靜挑燈夜讀時,身邊再沒了噓寒問暖的人,便受不住了。

原本隻是想出來走走,沒成想會遇到寧湘,河燈被她點亮,一簇渺小的光在眼前搖曳,照亮不甚明朗的一角。

他忽然繃不住了,捂著臉失聲痛哭。

相依為命的母親離世,讓原本就不順遂的人生雪上加霜。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往來的行人擦肩而過,懷念故人而哭泣垂淚的不在少數,這樣的夜晚,本就是宣泄哀痛的時刻。盈眶的熱淚,也隻是紓解白日裏,難以宣之於口的傷戚與懷念罷了。

馬筠安哭得傷心,想到他正是脆弱的時候,相識一場,一走了之也不好,寧湘便坐在他身邊,默默陪伴,沒注意到一道黑影覆在眼前。

身後高處燈籠帶來的光明被遮了大半,寧湘往旁邊讓了讓,那影子沒動,回過頭去,卻見淨聞和善慧停在台階上,善慧那個小和尚手裏拿著一盞河燈。

“我和淨聞師兄在布施,想起施主來,特意為你留了一盞。”他跳下台階,把燈塞她手裏,“你不是要祭拜親人?”

呃……

罪過,她父母尚在人世。

果然,說一個謊,往往需要無數個謊來圓。淨聞看過來,漆黑的眼眸在跳躍的燈火裏有著融融的暖意。

他的眼神不含任何雜塵、欲望,透亮明淨,仿佛能洞察人心。

寧湘被他看著,感覺自己無所遁形,隻能硬著頭皮接下。

心裏默默想,等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去佛祖麵前懺悔,讓她折壽十年也好,父母一定要長命百歲。

這河燈就供給去世多年的二哥吧,希望他能保佑爹娘康健順遂,保佑她這個妹妹能早日回家盡孝。

淨聞看她接了燈,好似放了心,正好有香客相詢,他回過頭去耐心聽著,偶爾說上幾句話。

寧湘把河燈放進水裏,冰涼的江水**漾著圈圈漣漪,馬筠安收拾好情緒,也學著她放了河燈,盯著夜色良久,才開了口。

“我自三歲開蒙,讀書迄今整二十載,少時家父尚在,他教我念書習字。說讀書能明事理、辯是非,所以我寒窗苦讀多年,盼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平天下不平之事……”

然而時運不濟,造化弄人,到今年才考中了秀才。

躊躇滿誌,空有一身抱負。

寧湘沒怎麽讀過書,想不出文縐縐的言辭安慰他,隻說:“遙望前朝,大器晚成之才不在少數,你尚年輕,將來封侯拜相,不在話下。”

馬筠安苦笑:“姑娘不懂……這世道何其艱難。”

世人道寒門生貴子,往往有權有勢者,才道途坦**,立於不敗之地。

他這樣窮苦人家的書生,出人頭地,實在不易。

他垂頭喪氣,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

未經他人苦,無法感同身受。

寧湘無從安慰,隻是托著下巴看向岸上時,淨聞恰巧也看過來。

他背著光,看不清容顏,有著與生俱來的矜貴,隻是立在那裏,讓人莫名看出幾分孤冷清寂來。

他聽見他們說的話了嗎?

遠處祭壇前師兄弟找來,他抬腳過去,並不曾多看這邊分毫,應當並未聽見。

寧湘收回目光,問馬筠安:“日後有什麽打算?”

馬筠安沒什麽親人,同村大伯母雖多有關照,卻也是孤兒寡母,家底單薄,他不便多叨擾。

他望著江麵浮動搖曳的河燈,低聲說:“等徹底了結家母的身後事就要進京了,若是考中繼續留在京城,有幸參加明年春闈,進士及第,自是好的。若是不行,便回涿州來,進書院做個夫子傳道授業。”

看他受盡挫折,難得還心有誌氣,寧湘放了心,正色道:“你定能金榜題名,得償所願!”

馬筠安終於露出笑來,“承姑娘吉言。”

兩人小坐了會兒,馬筠安便告辭歸家,寧湘也要離開,餘光瞥見方才他坐過的地方掉了個灰白的布包,開來一看竟是塊玉佩。

看成色有些年頭,不是男子平常所佩,倒像是他母親的東西。

可惜人群裏已經找不到馬筠安的身影,寧湘又不知他家在何處,大晚上也不便去找。

時辰漸晚,空氣裏彌漫的香火氣息仍然濃厚。

僧人們把祭壇上的東西都搬回去,淨聞搭手,把剩餘的香燭收進竹籃裏,躬身去拾地上的經幡,卻見香客信徒離開的碼頭有兩人倉皇轉身。

在此之前,他們在看他。

他們很快消失在人群,與黑夜融為一體,他瞥見他們腳下一閃而過的皂靴。

那是宗親皇親的護衛侍從所用製式。

淨聞停頓了一瞬,掌心與繁複的經幡紋路相貼,身後有師兄弟過來,他麵色如常交出去,轉頭又做自己的事,直到住持在身後喚他,拿出一串菩提佛珠。

“師伯。”

住持年事已高,語氣卻是溫和的:“我見你心有憂煩,似有所累?”

淨聞垂首,聲色微沉:“弟子愚鈍。”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住持並不細問,也不多加苛責,隻將佛珠交給他,“這是金剛菩提所做,日日受香火供奉,今贈與你。願你持珠心上,靜慮離妄。”

住持年過古稀,是得道高僧,聲音帶著久經塵世的滄桑,他站在那裏,便將喧囂紅塵隔絕在外。

淨聞看著那串佛珠,眼皮動了動,沉默片刻,最終雙手接下:“多謝師伯。”

佛珠觸手冰涼,在骨節分明的手指間浮過溫潤的暗光。

一百零八顆佛珠,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

寧湘眼看住持離開,躡手躡腳跑過去,看了眼他手裏的佛珠,然後攤開手拿出那塊玉佩。

“法師,我撿到一塊玉佩,好像是馬筠安的,你能跟我一起去找他嗎?”

他抬眸,看看天色,側臉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裏朦朧不清。

“明日寺中有講經會,貧僧去不了,煩勞施主送去吧。”

他眉眼微垂,幽深的眼眸裏看不清情緒。

寧湘把玉佩收好,一路上暗罵出家人沒有心,看不懂她的心思。

沒勁!

一場盛大的法會,終在子時前結束,波瀾壯闊的江水飄浮著千盞瑩瑩發光的河燈,帶著人們的祈願,隱入黑暗之中。

寧湘回了客棧,沒想到離開許久的常青回來了。

他像是才趕了路,風塵仆仆。

“寧姑娘。”

寧湘倒了杯茶,抬頭察覺他神色有異:“怎麽了常大哥?”

常青將茶飲盡,神色略有些嚴肅:“大人吩咐了一些朝堂上的事,總之不是什麽好事。”

皇上病情自入夏後略有加重,天子尊嚴使然,見不得自己日日溺在床榻,苟延殘喘,趁機發落了幾個宮女太監,連侍疾的妃嬪都被趕了出去。

丞相飛鴿傳書說榮王似乎派了人離京,極有可能是衝著淨聞而來。

常青這幾日調查了一番,果然發現榮王的人來了琢州,隻是他們行蹤隱蔽,一時無跡可尋。

涿州不是久留之地,太子在這裏更是危險。

丞相信上所言,一定要護送太子安全回京。

常青曾試著勸說淨聞無用,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寧湘身上。

出家人戒律森嚴,淨聞一旦破戒,決計不會再留在寺中。

且太子殿下溫柔純良,比起空門清規,更放不下眼中受苦受難的萬千黎民。

寧湘不傻,看出常青的憂慮和淨聞有關。

“我要做什麽?”

常青把一個紙包交給她。

小小的一團,沒有什麽分量。

寧湘茫然接過,“這是什麽?”

打開看,是碾碎的細末,正要低頭去聞,卻被常青攔住。

他眼神動了動,不太自在地說:“給殿下準備的,緊要關頭時再用。”

這是他從那個鶯鶯坊的女子手裏得來了,她說坊裏的客人們助興都用這個,隻是藥效有些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