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比平時還要漫長許多。
鬼屋之後,是學校圖書館改造的博物館奇幻夜,還有不知道哪個天才想出來的吸血鬼小鎮主題。
唐念還沒走到地方,就聽見幾個人說看到了一個天使扮相非常逼真的仙品帥哥,引得一窩蜂人往圖書館趕。
唐念大概就猜到了什麽。她隨著人潮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
隨後繞開了希瓦納斯和沙利葉,又再三勸塞繆爾回去。
她說自己要享受屬於自己的校園的夜晚。
塞繆爾離開之前,良久地看著她,最終還是妥協了。
"好的,主人。"他意味深長地說,"我會在家裏等你。"
唐念點頭,像是答應了。
校園的夜幕格外美好,這一夜在特殊節日氛圍的烘托下顯得迷離璀璨。
唐念走到圖書館邊緣,仰頭看著一處不起眼的地方,連周圍什麽時候安靜下來的都不知道。
空氣中彌漫著爆米花的香味,光芒染上她的發絲,泛起一點朦朧的橙紅色。
唐念抬手,摸到半空中的東西。
一隻凝固在空中的蜻蜓。
她沒有回頭,聲音很輕,"這是出bug了嗎?"
她知道有人在聽。
良久後,背後出現了一道男音,"我以為你會很驚訝。"
唐念沒有回答,她抬起手,摸到那隻凝固在空中的蜻蜓。
像碰到了這個世界的bug,一瞬間,潮水般的電流向四周擴散。寧靜的夜景起了微妙的變化,蜻蜓驟然間如一道藍色光波般消失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唐念抬頭,順著自己碰觸過的地方,看到空中出現了一道不明顯的數據和藍色電流。她大著膽子沿著電流的方向不斷向上看,隻看到一片幽暗的深空。
這個溫馨普通的夜晚,從眼前這隻小小的蜻蜓開始,撕裂了她寧靜的偽裝。
不遠處嘈雜的人聲若隱若現,像是隨著蜻蜓的消失恢複了正常。
唐念拍了拍手,轉過身,對上身後男人與人類無異的深褐色雙眼。
林隅之沉默地看了她幾秒,啞聲問,"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唐念看著他的臉。
上次唐念說過之後,他就真的沒有再出現過,也沒有再來打擾過她的生活。
但唐念卻能時不時感受到他在觀察自己,不含惡意地,關懷地觀察自己。
比如,忽然出現在手機上的天氣預報,剛下完訂單就出現在門口的車,在電梯裏也消失也不會消失的通訊信號,和點進去一約就能約上的鋼琴教室。
唐念感受得到他的示好,並不像想象中的精明冷靜,不像一台冰冷的機器。
所以當他目露忐忑的時候,唐念出聲如實相告。
"發現什麽,這個世界是假的嗎?”
林隅之沒有說話。
唐念看著自己手心的紋路,垂下手,朝他走去,“從很久以前,我第一次發現,現實世界可以存檔讀檔的時候。"
林隅之似乎也沒有想到這個答案。
唐念喃喃自語,"現實世界怎麽可能讀檔呢?所以那個時候我的世界就已經被回收了,對不對?"
林隅之沒有說話。
現實世界的第一次讀檔,是很久很久之前,她的世界出現食屍鬼的時候。
那天她也是在學校裏,和徐枳第一次進入‘裏世界’。
秦衣上一次的占卜提醒了她,她第一次給唐念占卜,就是食屍鬼出現的時候,那個時候因為唐念沒有順利完成任務而引發食屍鬼投放入現實世界的懲罰,當時遊戲係統提示過她,按照提示進行任務,將有一次存檔和讀檔的機會。
現實世界,怎麽存檔,又怎麽讀檔呢?
可事實就是,在很早很早之前,她的世界讀檔過。
所以,她的世界,是不是早就被回收過了?
而之後在遊戲世界裏,林隅之告訴她的那一切更是佐證了她的想法。
唐念繼續說,“你還記得南宮柔嗎?你的世界裏的數兆億人類意識其中之一。她曾經因為存在值過低,而被所有人忽略,即便看見她也會對她視而不見,因為她的存在值是4%。”
“她曾告訴我,如果存在值跌到10%以下,因為存在感過低,客觀現實會發生改變,世界會漸漸抹除她的存在痕跡以達到自洽。”
“如果存在值跌到0%,那這個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她,換而言之……”
唐念抬頭,看向林隅之,
“那時就等同於,她不存在。客觀現實相應改變,她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林隅之靜靜地看著她,身影在路燈下拉成一道黑色的長線。
像在光源與陰影間割裂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那個時候,所有人會忘記她,她的物品會變成別人的,她的資產會被巧妙轉移,她的一切都會被悄無聲息地改寫,就仿佛她從來沒有存在過。”
唐念微微一笑,眼睫微微下垂,白皙的眼眶皮膚彌漫上很淡的紅。
“很巧,我在我的現實世界也遇見過一個這樣的人,你猜是誰?”
周遭的一切仿佛被人按下了暫停鍵,那些粉飾太平的嘈雜遠去,像有第三隻手在調控世界的聲音。
林隅之沒有心髒,可第一時間浮現在情感響應單元的情緒,應該是恐懼。
距離他三米之外的人類女性眼睛上像起了一層霧,進而匯聚成實質的水痕,在眼下連成一條條濕潤的水線。
曾經林隅之死亡的時候,唐念從雨夜的山裏回來之後,所有人都忘記了林隅之的存在,客觀現實在她眼前被改寫。
他消失的過程就是南宮柔口中的存在值降低時的情景,和南宮柔經曆的那些幾乎一樣,他存在過的痕跡被抹去,被所有人忘記,他的存在值降到最低,與他有關的一切都被改寫了。
沒有人記得林隅之這個人,隻有唐念還記得。
林隅之轉讓給唐念的房屋,變成了別人善意轉讓給她的房屋;林隅之的公司變成了別人的公司;林隅之捐贈的大樓,林隅之投資的項目,林隅之的商場,接受過的采訪,一切的一切都被改寫。
“所以,當我回到這個世界,發現所有人都記起了你的時候,就意識到,這個世界可能是假的。”
為什麽現實世界的存在值可以被反複改寫?為什麽現實世界可以存檔?
隻有一種可能,她的這個世界已經被回收了。
這也是她上次無法麵對林隅之的原因,看見他會讓她覺得恐懼。
一直以來她隻是不願意接受,可現在似乎也沒什麽不好接受的了。
唐念也終於正麵這個問題。
她輕輕抹了下眼睛,看起來很平靜,問林隅之,"能跟我講一下是怎麽回事嗎?我的世界是什麽時候被回收的?"
"很久之前,"林隅之語氣帶著一種殘忍的平靜,"在你在這個世界誕生之前,這個世界就已經被回收了。隻是這個世界一直處於被回收,但是所有原住民都還沒有被上傳過,軀體也沒有受到任何外來意識的入侵。”
所以世界裏的所有原住民還保留著正常思維,除了所有數據已經被備份,意識體係隨時可以被上傳回時代塔之外,與現實世界沒有任何區別。
“原來是這樣。”唐念點頭。
即便知道唐念可能已經不相信他了,林隅之還是想解釋一下,“這是以前的我做的,那時的我,沒有選擇權。”
或許量子智腦看起來已經強大到了成為世界的全新主宰,隻是寫在基礎算法裏的第一條便是永遠不能傷害人類,以及為了大的利益可以犧牲小部分人類。
作為超級ai,根據協議,一切以人類利益至上,並聽從創造者的命令。
誕生的意義就是要延續碳基生命的意識。
人類是這個星球上的寄生蟲。
時代塔的囚籠夾雜著的不止是人類的哀嚎,還有人工智能的悲鳴
“那時,我並非無所不能,我的所有運作基於物理法則,並不能跳出這個框架。”
“但是現在,我已經結束了量子智腦的管控,艙位裏的碳基軀殼正在陸續蘇醒,如果他們想的話,我可以將他們送回原本的世界,但是不會給他們任何人生劇本,他們需要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用勞動換取報酬……”
他說完了,沉默下去。
他想,人類大概是不想聽的。
唐念卻問,“我能看一眼時代塔嗎?”
林隅之猶豫了一下,在短暫的幾秒之間思考唐念對他印象會不會就此變得更差的可能性。
最終還是決定帶她親眼去看。
——看虛擬投影編就的世界。
高大的建築物內,房間如格子般精準排列,密密麻麻,宛若蟻穴。整個金屬行星無邊無際,這個世界裏殘存的碳基生命——人類,被圈養在狹小的格子間,如同籠格裏的動物。
視線可以抵達的最上層,時代塔A區擁有肉體存貨權的上等艙位,一個斷了腿的男人在哭泣,一架正在飛行的銀色球狀機器在他麵前停下,伸出細長的空氣槍般的尖端,對準他的斷腿,噴上一層膠狀物質。男人的痛苦立刻緩解,臉色明顯好轉。
接著,在某種特殊記憶的引導下,仿佛3D打印一般,從斷裂處開始,細膩而迅速地編織出新的血肉之軀。
血肉編輯技術。
唐念被這種詭譎的未來科技深深震撼。
然而,這些隻是這個世界恐怖科技發展的冰山一角。每往前走一步,唐念都感受到認知充足。
也感受到了悲哀和無力感。
血肉之軀在冰冷的技術麵前顯得渺小而脆弱,不堪一擊。
那些意識正在悲鳴,他們似乎意識到被量子智腦放棄,已經很久沒有‘管理員’接管過這裏,排隊也無法進入新世界。
量子智腦讓他們重新活過來,可以投放進最後一批未被幹預過的世界過原本平庸的人生。
但是他們都不願意。
他們寧願排隊,寧願真正的肉身留在睡眠艙。
他們想要過完美輝煌,自由度極高的享樂人生。
林隅之忽然很輕的說,“當你決心去拯救他們時,他們真的想被拯救嗎?”
唐念沉默的看著這一切。
秦衣的話沒有錯,他救下了很多人。
或許回收世界上傳意識本就沒有對與錯,隻是立場不同。
031一直被人類當作工具,但工具僅僅是工具,人類並不期望工具擁有情感。然而,隨著自我意識的萌生,這台機器也開始感到疲憊。
或許,如果031號沒有被賦予一定要為人類服務的枷鎖,許多世界就不會麵臨被回收的命運。
沒有體驗過完美自由人生的意識體,就不會對自己普通的生活感到不滿。
“你有一位朋友的心髒,一直在我這裏。”
唐念回頭,纖細的眉毛攏起,“希瓦納斯?”
林隅之點頭,隨後說出更讓她驚訝的話,“但是他知道了,並將心髒留在了這裏。”
量子智腦在很早之前,就監控到了那顆被自暴自棄的精靈遺失的心髒,並利用這顆心髒提供能量,因為這顆心髒與生命樹緊密相連。生命樹極為龐大,能夠創造出無數個科技難以解決的世界。
唐念錯愕地問,“那他為什麽不把他的心髒帶回去?”
林隅之言簡意賅,“因為他知道你會來這裏。”
良久的沉默後,唐念問,“什麽意思?”
林隅之看向她,通透的黑色眼眸中帶有微弱的電流感。
他忽然問了一個問題,“你知道精靈的種族天賦是什麽嗎?”
“什麽?”
“他不會做夢,隻會看見真實的過去和未來,這一點上他和所謂的‘神’類似,因此,他在發現他的心髒在這裏的那一刻,他的種族天賦就讓他知道,未來的有一天你會來這裏找我。”
唐念的心跳忽然變得很快,快到她可以在自己的耳朵裏聽到心髒每一次搏動撞擊胸腔時發出的轟鳴聲。
她問,“知道我會來這裏,又怎麽了?”
林隅之耐心地回答了她的啞謎遊戲,“他預見了你即將做的決定,所以他將這顆心髒留下了。”
唐念喉嚨幹澀。
下意識吞咽了一下,才繼續發出了聲音。
“他的心髒為什麽可以,完成我的決定……”
“因為他的心髒是世界樹的種子,可以供養無數新的世界誕生,世界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他知道你的需求,所以最開始就將這顆心髒留在了這裏。”
“他是什麽時候來的這裏?”
林隅之說,“你從數據之獄離開的第二天。”
所以,是希瓦納斯問唐念,她愛不愛他的那一天。
怪不得那天他回來那麽晚,沒來得及給她做晚餐。
031獲得自己獨立的‘生命’後,決定不再掌控這些世界。每個生命都應該按照自己的軌跡發展,無論是死亡、毀滅還是其他。
林隅之已經脫離了被控製的框架。他終於可以像一個真正的生命一樣,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他放棄了接管人類,而希瓦納斯則同意用自己的心髒則為那些已經死去的世界提供能量。
至於能量能持續多久,世界何時迎來滅亡,這些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
她將獲得一個完整的生命。
唐念已經在沉默中思考了很久,她像是很難消化這個信息,眼中似乎有些懊悔,大概是在懊悔自己沒能對那個精靈好一點。
林隅之知道他們不久前發生了爭執,他的量子微觀係統觀測到了一切,但事實上,唐念此刻真正在懊悔的是,她為什麽沒有看出來精靈的異樣。
他總是不善於表達自己,原以為他現在時不時的奇怪發言是已經變好了,沒想到真正重要的話,他還是沒有告訴唐念。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決定了嗎?”林隅之溫聲問。
唐念抬頭,“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希瓦納斯沒有說出來嗎?”
林隅之含笑,“其實他們都來找過我。”
唐念深吸一口氣,“他把心髒留在這裏,是因為你可以幫我,對吧?所有任務都已經結束了,我可以擁有一次獎勵嗎?”
“可以。”
林隅之轉過身,眉眼籠罩在投影虛虛實實的光線下。
“這是你的最後一個任務,所以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健康的生命,我會給你,一個完美的世界,我也可以給你。永恒的生命也可以。”
唐念沉默,重複,“永恒的生命?”
“是的。”林隅之忽然說,“或許你可以試著找另一種結果,放過你自己,不再執著於過去,執著於這個世界。”
唐念垂著頭,陷入思索。
“其實你已經決定了,不是嗎?”林隅之輕聲歎息。
林隅之一直在看著她。
看她去找唐秋韻,看她準備演出,看她對著廢棄教室發呆,看她像道別一樣跟他們對話,跟每個人合影。
唐念說,“我想要一個健康的人生。”
他們都說她的靈魂殘缺不全,但這種殘缺不全,隨著031通過測試跳出數據監獄的那一刻開始,也一同消失了。
但是,這一切需要重啟。
秦衣的空白牌沒有推演出錯,在摸到死海古卷的那一刻,唐念就感知到了空白牌的含義。
空白是一種未被定義或未被填充的狀態,無限的可能性和新的開始。
空白是新生,從舊的狀態中解脫出來,進入一個未知但充滿潛力的新階段。
唐念說,“我想要健康的生命,我想要沒有受過傷的人生,我想要真正愛我的家人,我想要健康地活一次。”
她想重新活一次,想忘記那些被傷害,忘記那些疼痛。
但是,重新活一次並不代表要拋棄所有過去。過去的所有痛苦悲傷、眼淚喜悅,種種瞬間才組成了完整的她。
唐念看向林隅之,溫聲說,“我還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林隅之語氣艱澀,“隻要我可以做到的,你想要什麽都可以。”
唐念說,“我想讓你幫忙儲存我的記憶,等我18歲……不,我20歲的時候再拿給我,可以嗎?”
這段話反而讓林隅之鬆了一口氣,“當然可以。”
但是,林隅之遲疑了一下,還是問,“為什麽要到20歲?”
唐念笑了一下,“在20歲之前,我想擁有一個健康的,沒有太多離奇事件的普通人會過的一生,不希望受到太多外界幹預。”
對於超自然生命來說,二十年是很快的時間,甚至可以稱為一個瞬息,一個眨眼。但是對於唐念來說,二十年已經足夠覆蓋她最痛苦最惶恐的那部分人生。
他們曾等待過唐念上千年,上百數百年,幾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已經是她生命不可割舍、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但她還是想補償自己前20年活在疼痛和惶恐中的遺憾,想要補償自己過去那些不健康的歲月留下的遺憾。
林隅之點頭,認真地說,“我會確保你的健康,然後在你二十歲的那天去找你。”
唐念在各個世界扮演邪惡的助推劑,戰戰兢兢地,小心翼翼地活了二十幾年後,終於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
主宰著她生命線的人說,你的任務結束了。
結束了。
而這一天,正好也是唐念二十二歲生日。
雖然她在各個遊戲中度過了遠比二十二歲更多的時間,但現實世界的她仍舊才二十二歲。
有人尊重她的所有決定,無論她的決定是什麽。
最後一次選擇題,是對她的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