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層較高，大部分能到這一層的人今天都去了慶功晚宴。
整個環境顯得格外安靜。
唐念循著聲音看向林隅之，她並不知道，林隅之此刻的心情遠不如他的嗓音表現出的那樣平靜。
“久違的放鬆……不，是安心。”
她在看他，這種視線讓他緊張。
林隅之又改口，微微散開的黑發下，低垂的眼顯得格外迷人，漆黑的瞳孔中透出很淡的光澤，像蒙了一層朦朧的薄霧。
“你在這裏，我很安心。看到你還健康，也很安心。”
酒精發揮了作用。
麻痹了一直以來的矜持斯文。
他聲音飄忽，思緒卻越來越清晰。
唐念微微張著嘴巴，半天沒回過神，等林隅之說完陷入沉默，才反應過來輕咳了幾聲。
“林教授，你跟我說這個，不合適吧。”
林隅之思緒混亂。
“抱歉，說多了。”
但是並沒有不合適，他知道自己一定要說。
從項目測試上線開始，他就忙到腳不沾地，除了必要
林隅之擅長分析，他本人就像一台運轉有序的機器一樣冷靜且精準，同樣地，他也可以將自己的感情完全剝離出來，置於一旁，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審視自己的失控。
他無法欺騙自己，從那天下午開始，從那個夢境開始，他的目光就總是不由自主地追隨她。
一個意外闖入他視野的陌生人，給他原本一成不變，平穩單調的生活帶來濃墨重彩。
他在和組員開會的時候，他獨自編寫編程語言的時候，他喝水的時候，行走的時候，躺下閉上雙眼的時候。
無時無刻，都是她。
病入膏肓的她，和那天開會時直白地盯著他出神的她。
這樣下去不行。林隅之想，一定是因為之前那些話沒有說清楚，才會讓他耿耿於懷，焦慮情緒，表現出反複的強迫思維和行為，他大概是有強迫症。
講清楚了應該就會好了。
“之前你誤會了我，我並沒有針對你的意思，更不對你抱有敵意……”
“我誤不誤會重要嗎？”
“重要。”
唐念又一次啞口無言。
“林教授，你喝醉了。”
“我沒有。”林隅之微微垂著頭，寬闊的肩膀呈現出某種挫敗感，“我很清醒。”
唐念懶得理他，側過身往外走。
她進入電梯，身後傳來腳步聲，林隅之一言不發，沉默地跟著她走進電梯。
唐念現在已經懶得提醒他這是總裁專用電梯，反正他也不會聽。
死一般的安靜，樓層抵達，電梯門向兩側打開，她腳步不停地往外走。
不知什麽時候下了雨。
她穿過長廊，腳步聲很輕。
一切顯得如此安靜。
林隅之站在原地，眼神追隨著她纖弱的背影，垂在身側的手指不由自主緩慢蜷縮起來，仿佛想要抓住些什麽。
她和夢中的一樣瘦，讓他分不清自己在看哪個她，她的輪廓輕柔得像夢境中模糊的某一幕，讓他忍不住想要走近。
和她問好，認識，熟識。
唐念已經走到了旋轉門前，很快，她會走出這幢大樓，今天他們之間的對話也會如這場雨般消失在夜色中。
林隅之呼吸沒有由來的一滯。
他還不想讓這段對話結束。
玻璃旋轉門外的雨絲飄進來，她一無所覺，頭頂毛茸茸的碎發上落了細密的水霧。
林隅之側過身，擋住風口。
靠得太近了，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氣。
很幹淨的味道。
像她的眼睛。
“那天我看到你在樓下，和人接吻。”
他鬼使神差，說出這句話，修長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縮起來，指尖扣緊掌心。
顯然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
唐念抬了下眼，又自然地忽略了他，當他不存在。
顯然她已經對林隅之全無耐心。
她在等人。
低頭翻找手機，拿出來，發消息。
發絲被風吹起，露出了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
臉頰一側的發絲已經被雨淋濕了，貼在皮膚上，可她毫無知覺。
她在等誰呢？
林隅之一直在看她，唐念注意到了，目光無意間掃到他漸漸打濕的襯衣和皮膚上，才意識到自己站在風口，會有細密的雨絲吹進來。
“第二天就說了那樣的話，讓你走。”
林隅之自言自語，他像被分離成兩半，一麵跟唐念對話，一麵審視自己。
“可你真的再也不來了，我又在等你。”
身旁站著人，卻不是他的聽眾。
“我想見你。”
他回頭，視線緩緩落到唐念身上，“很奇怪，對不對？”
“更奇怪的是，我做了一個夢……”
他承認，是一種陌生的心理，讓他不由自主說出了那些話。
“對不起。”
失控了，難看的嘴臉。
但他還會失控，繼續失控。
唐念完全沒有理會他，而是將目光落在對麵街道上站著的幾個人身上。
幾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和一個清秀的男生，衣著光鮮，是這個世界的名牌。
女人們的共同特點，大概是就是耳朵後麵的位置，都貼著一塊小巧的金屬薄片。
“啊啊啊，對麵那個原住民真好看！”
其中一個女生突然叫道，沒有刻意壓低音量。
看目光……唐念回頭，隱晦地看了眼身旁的林隅之。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清雋深邃的眉眼染著一層疲倦。
“好長的腿啊，這一款我狂吃！”
“好辣，個子好高，你看到他手臂上的青筋沒有？”
其中唯一一個男性抱怨道，“真討厭，早知道就不選擇女身了！”
“不是說好了你選男身保護我們嗎？”
“恨死了，我現在想換回女身！”
“你不是說要選男身肛男人，讓他們知道女孩子不敢單獨走夜路的苦嗎？”
“你看看他那麽高大，我敢肛嗎！”
唐念視線繞回來，不受控製地看了眼林隅之垂在大腿一側的手，五指修長，青筋環繞……又看向他的腿。
林隅之個子高，看不見她的表情，說的話一直被她無視，垂下眸皺眉思索。
再開口時忽然話鋒一轉，“城市安全部今天有人來，想問我們的項目可以不可以連上他們的內部網絡，用大模型協助管理。”
唐念回神，點頭，“可以，你來決定。”
聊工作的話題，她的選擇性失聰就消失了。
林隅之眉心鬆開，“最近我一直在尋找機會向你澄清誤會，但總是難以遇到你。見到之後，似乎又把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簡而言之，越描越黑。
說著，他看她一眼。
卻發現唐念又開始看對麵街上那幾個人，完全沒有理會他在說什麽。
林隅之從善如流，“水循環係統方麵也希望與我們建立合作關係。”
唐念又點頭，“可以，你決定。”
林隅之聲音柔和下來，“我想不止是因為那些夢，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說，看見我覺得熟悉，我想我也是的。”
雨絲濕潤了他嗓音裏的繾綣。
可唐念低頭專心致誌地看手機，充耳不聞。
林隅之歎息，“城市監控係統也希望跟我們達成合作，用於新的天眼係統，以協助治安。”
“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唐念驚訝。
“對，合同需要給你看一下，你有時間嗎？”
唐念不假思索，“發我郵箱。”
林隅之神情複雜地看著她，“對方隻是提出了初步構想，文件在加密固態裏存著，現在在機房。”
唐念猶豫了一下，“那我明天再看好了。”
“你之前問我，如果有一天它理解的保護人類是將人類豢養起來。”
說出這句話時，林隅之如願看見她的表情產生了變化。
她隻在乎那個項目。
他的組員都猜錯了，之前她的頻繁造訪並不是對他感興趣，而是對他手裏的項目感興趣。
一直以來都是他自作多情了。
自己的話吸引了她的注意，林隅之卻不見得多高興。
手指收緊了。
他克製著自己的語氣，盡量平緩地說，
“就像人養寵物那樣，以它的算力理解強行實施過度保護。”
唐念轉過頭，看向林隅之。
他今天和平時看起來很不一樣。
頭發梳理過，這會兒散了一絲搭在額前，身上帶了幾分不屬於工程師的貴氣與怠倦。
嗓音在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
“缺失了人性化的理解與判斷，就可能在關鍵時刻偏離了原本保護人類的初衷，導致無法預料的後果，你說得對。”
她對上林隅之的目光，聽到他認真地說，“如果算法理解錯誤，違背了人類真正的意願和需求，那將是一種災難。”
“你說的都有道理，所以我這幾天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林隅之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慶幸於自己付諸心血親手孵化的項目可以吸引他想留住的人。
他目光柔和下來，“我想我們可以聊聊這個話題，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