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利葉不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與那位和他一直互相看不上彼此的希瓦納斯產生了共鳴。

盡管神懲罰了他的身體,將他關進死海古殿,卻從不搓磨他的靈魂。

他一直是天國備受寵愛的孩子,覆眼的特殊性讓他離群索居,可他在月亮上的教堂總是有很多人來拜訪。

天國副君梅塔特隆會特意為他來講經,米迦勒總是拿著那把紅色十字長劍,過來開解他,以及拉斐爾加百列烏列。

沙利葉一直對這種偏愛習以為常,並不會為此感到欣喜或感動。

他生來便掌管‘月亮’,而他的‘月亮’,是存放所有亡者靈魂的地方,他與生俱來的天賦讓他可以保護亡魂不受罪惡的玷汙,可也因此被列為死亡天使之一。

沙利葉在‘死海古卷’中看到自己被描述為邪惡的墮天使,這讓他感到一絲好笑。

但也不無辜。

他幫助人類反抗神靈卻被人類背叛,他滲透進人類的世界,稍微展現點神跡就可以左右愚昧之人不堅貞的信仰,玩弄他們的意誌。

他像造物主一般居高臨下的姿態,看他們匍匐跪地,痛哭哀求。

神總是聆聽人間悲苦,卻不出手幹預。

他也一樣。

他受到最大的苦難,品嚐過的所有罪孽皆來自人類。

他在那個闖入他神殿的人類身上,將過去沒有品嚐過的苦難罪惡都品嚐了一遍。

怪不得說七宗罪是人類的原罪。

他也沾染上了這些罪孽,變成了古卷裏描述的墮天使。

身作為天翼種的他,在精靈和邪魔麵前天生帶著一種傲慢,有罪。

當得知他們與她之間的親密關係後,他感到了強烈的嫉妒,想要將他們殺死,再也無法出現在她眼前的暴怒,有罪。

他對她的渴望無窮無盡,想要將她鎖在古殿裏永生共死,是貪婪,有罪。

一旦得到她,又被無盡的欲望驅使,沉溺於放縱的享樂之中,是色欲,有罪。

他放棄了天翼種的責任,不再聆聽世人喜怒哀樂,選擇了自我放逐,背離了他的使命,是懶惰,有罪。

得到她時又被欲與愛潮逼迫的不停吞食,是暴食,有罪。

然而,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好。

與其成為一個無欲無求的神,他更喜歡成為一個被嗔癡貪念左右的墮落天使。

漫長到近乎無盡的的生命中,他第一次感受到被戲耍的感覺,以及反複被所愛之人愚弄的苦澀。

和那些同樣被她騙過的東西們簡單交談後,便輕易的戳破了唐念那漏洞百出的謊言。實際上,她連欺騙他們時都未曾真正用心。

他和那個名叫希瓦納斯的精靈擁有同樣手法的編織環,和叫塞繆爾的黑暗神,也都曾經曆過在受傷後得到她的細心照料,沙利葉鎖在神殿裏,塞繆爾關在籠子裏,殊途同歸。

而他們三人也都曾耳聞一模一樣的承諾和甜言蜜語,她隻是更換了稱呼,但內容卻是驚人的相似。

“我想我好想牽你的手,你祝福我一下好不好。”

“我想摸摸你的翅膀,你會保護我的對嗎。”

“我想要你的血,你聞起來好香。”

這些蹩腳的謊言他們之前不是沒有思考過,但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最特別的那一個,都覺得別人才是橫插進來的那一個。

直到路西法出現在這裏。

他的到來使場麵變的緊繃,因為那個精靈和黑暗神靈的第一反應是路西法,也是和唐念有過特別關係的新增人物之一。

幸運的是他不是。

某一時刻,沙利葉也對路西法出現了戒備。

他冷冷地質問,“路西法,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

路西法尚不明白沙利葉為什麽會用這麽冷漠的眼神看他,“因為拉斐爾的求助,我告訴過你了,沙利葉。”

但緊接著,沙利葉反問,“那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個世界的?”

路西法似乎回憶了一下。

“我循著某種蹤跡找到你……沙利葉,我可以找到你很正常,你在懷疑什麽?”

“沒什麽,”沙利葉陷入思索,“我隻是覺得這一切太巧了。”

所有的一切。

仿佛有第三個人在他們不知不覺中操控著一切。

他和他最看不順眼的精靈是情敵。他一定會製止精靈接近唐念。

而那個令他感到棘手的黑暗神靈又會來製止他,這樣一來,他們之間便形成了相互脅迫的局麵。

是什麽讓他感覺到了被算計?

他和精靈都不是神,但黑暗神靈卻是。所以路西法出現了。同時他又同屬於黑暗一係,這一切就像一個穩固的多邊形,每一個環節都恰到好處,但這個環節似乎少了些什麽。

少了什麽呢?

邪惡的黑暗神在反應過來後,露出了善解人意的神情,搖頭說,“她對你們都很殘忍。”

沙利葉和希瓦納斯都看向他。

他平靜地說,“但我是她的所有物,我從不期望她隻愛我一人,所以我並不會感覺到生氣,但代入到你們的狀況,是遭到了背叛。”

“她怎麽這樣對你們呢?”

“你們真可悲。”

“如果我是你們,一定會將事情問清楚,她確實撒謊了,你們也最好劃分好所有權……她會選擇你們之間的誰呢?”

“主人做了不好的事,確實需要受到懲罰,如果你們衝她發火,我不會阻止的。”

黑暗神擅長編織謊言,沙利葉對此反應十分冷淡。

盡管他很生氣,但也不會蠢到受到情敵的挑唆,真的去質問唐念。

他陪同路西法離去,在重返這個世界之前,他特意前往了某個地方。

在與世隔絕的神域,空中島嶼上,絢爛的花朵鋪陳,蒼翠的樹木投下斑駁陰影,瀑布從天際傾瀉而下,銀鏈般清澈的河流在島嶼間蜿蜒出絲絲縷縷裂痕。

溫暖的陽光慷慨地灑滿這片島嶼,賦予每一處景致金色的柔光。

春神在這裏棲息。

他在午後醒來,花瓣般姣好的麵孔上殘留著一絲困倦。

他的樹下跪著一個虔誠的青年。

那是個出身高貴的王子,拉克達古國的繼承人,被人間的追隨者稱作太陽神後羿,他以絕對謙卑的姿態祈禱,他想要求見掌管春天萬物複蘇的春神,請求神靈結束拉克大古國的瘟疫。

這位溫和的神靈從夢境中睜開雙眼,張嘴便是如沐春風的舒適,讓小王子連靈魂都輕盈起來。

他想,這便是春天的力量吧?

“我不該幹預你們人間的事。”春神柔聲說著,下了逐客令,“你必須離開這裏。”

拉克達的王子更加虔誠地祈求,祈願春神能給他們的國度帶來一場複蘇的春雨。

春神仍舊拒絕,話剛開口,天氣忽然變得陰沉。

恐怖的威壓聚集在這座空中島嶼的上方,前一刻還宛如仙境的世界瞬間變得壓抑,淒風苦雨。

春神頓時從花枝纏繞的樹梢墜落,如同一片失去生命力的花瓣。

他仰起頭,露出了那張驚慌失措的姣好麵龐。金色的發絲在狂躁的罡風中飛舞,眨眼之間失去了神靈的高高在上。

拉克達古國的王子被這樣的場景震撼到。

是什麽使春神如此倉皇?

“沙利葉大人。”

他呼喚,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在翻湧的烏雲中,漸漸顯現出一道影子。

撕裂雲層,走了下來。

是什麽?

拉克達王子以頭觸地,被壓迫得無法呼吸。

片刻後,人影緩緩開口,聲音平靜,“我需要一束花。”

沙利葉拿著花離去時,春神仍舊未從緊繃的情緒中緩和過來。

他剛剛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耐心與謙卑友善的態度,細致地詢問沙利葉需要什麽樣的花朵,大概要多大,要在什麽樣的環境養育。

那種無微不至的細致與友善,給了拉克達王子希望。

在那個恐怖的身影離去後,王子再一次虔誠地跪地求救。

"掌管萬物複蘇的春神大人。"他拿剛剛那個人舉例,“聽說他找您要花是為了取悅他在人間的戀人。這是否為幹預人間的事?那請問你是否願意為了拯救拉克達古國的民眾,逃脫瘟疫的苦難,而降下一場春雨?"

春神神色黯然,氣息疲憊。

他回到了花枝纏繞的枝頭,輕輕搖頭,"你應該離開了。"

"那為什麽您願意為他準備區區花束?"王子急切地說,“這不公平。”

"因為他是沙利葉。"春神發出一聲歎息。

在沙利葉麵前,不需要公平。

他帶著鮮嫩欲滴的花束返回,麵色平靜,空洞的銀眸中含著不易察覺的期待。

他想,另外兩個東西應該都在生氣,所以他不氣。

至少在她麵前不氣。

如果她被他們嚇到,害怕了自然會到他這裏,他會安撫她,擁抱她,原諒她,然後帶她走。

他會讓唐念知道誰才是最適合她的那一個。

來到她的房間門口,沙利葉敲響門前,先檢查了一下蒙在眼睛上的綢帶。

她從未見過他真實的雙眼,這一直是他的遺憾。

他的雙眼會讓一切對視者石化。

他的眼睛其實是海洋般瑰麗的色澤,而非空洞的銀白,他想她如果看到自己的眼睛,一定會喜歡。

但因為他有墮落的跡象,而他的雙眼會使生靈塗炭,所以神一早剜去了他的雙目,現在也隻帶回了一隻,封印在綢緞之下。

拋開這些念頭,他伸手敲門。

“哢噠”一聲,裏麵的人打開門。

沙利葉所有的溫柔與笑意一同封死在眼底。

門後,是黑發紫眸的少年。

他含笑噓了一聲,低聲說,“她睡了,別吵醒她。”

一瞬間,氣氛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