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季春時節,汴河解凍,春回大地。

作為大陳的都城,東京坐擁百萬人口,江南的魚糧錢米、綾羅綢緞、茶葉瓷器,均由貨船經大運河載入此城,這裏是天下最大的貨物集散地,也是當時最繁盛富庶的第一大城市。

汴河兩岸遍植桃李,城中榆柳成蔭,每至清明前後,滿城春色關不住,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仕宦縉紳,抑或是平民百姓,總會趁著春色喜人,攜家帶口地出城去踏青、放風箏。

凡事皆有特例,這所有的人裏,並不囊括梁元敬。

他年少時生過一場大病,險些丟掉性命,此後雖然痊愈,肺卻傷了根子,總是時好時不好,東京的煙柳鋪堤雖然美觀,但每年春天發芽時,總會滿城風絮,勾得他喉嚨發癢,一咳嗽便停不下來。

這日天色晴好,他卻窩在家中看書。

剛翻過一頁,阿寶皺眉輕嘖道:“我還沒看完呢。”

梁元敬置若罔聞,一目十行地讀完,指尖輕撚,又翻過一頁。

阿寶伸手去碰書頁,卻什麽也摸不到,手徑直穿過了書,甚至穿透了書案。

好罷。

情形依然如此,跟三日前相較,沒有絲毫變化。

阿寶繞過書案,與男人麵對麵地坐著,右手在他眼前揮動:“喂,梁泓,梁元敬,你看得見我麽?”

梁元敬垂著眼,專注地讀著書,神色未見波動。

阿寶托著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直到自己快成鬥雞眼了,也沒看出他有什麽不對,隻好意興索然地收回視線。

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什麽,兩手撐著桌沿,上半身緩緩朝梁元敬探去,一尺、半尺、三寸、兩寸……

距離逐漸縮短,梁元敬依然紋絲不動。

“還不動是罷。”

阿寶狡黠一笑,猛地上前湊近。

兩人的距離這下幾近於無,幾乎臉貼著臉,阿寶的唇隻差一點點,便能印上去了。

電光石火間,梁元敬的睫毛,似乎顫了一下。

阿寶未看清,她這個姿勢,視野實在有限。

她不得不拉開一點距離,不確定地問道:“你方才眨眼了,對罷?”

梁元敬的神情與之前並沒有什麽差別,依然專心致誌地看著書,連翻頁的動作也毫無滯礙,仿佛剛才的眨眼,隻是阿寶的錯覺。

看來是真的看不見她啊。

阿寶不知為何,心底隱隱有股失落。

三日前,她自一片黑暗中睜眼,開始時嚇了一跳,因為她分明記得自己已經死了,還以為下了地獄,她所處的位置狹窄.逼仄,就連手腳也無法正常攤開,隻能別扭地蜷縮在一起,是以阿寶又以為自己死後複生,被困在了棺材裏。

但轉念一想,又不對,因為她並沒有喘不上氣的感受。

緊接著,阿寶毛骨悚然地發現,她竟然可以不用呼吸,腹中也察覺不到饑餓,手腳蜷縮那麽久,也沒有發麻酸痛的感覺。

這絕對不是活人能做到的,因此阿寶明白過來,她還是死了,隻不過不知為何,被困在了這方黑暗世界。

早知死後如此難熬,她便不死了。

不過覆水難收,無論阿寶多麽後悔,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她在黑暗中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六個多月,當然,她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之所以知道是過了這麽久,完全是通過隱約傳來的雞鳴聲大概判定的。

直到三日前,阿寶重見了天日。

第一眼看見的人,並不是梁元敬,而是一名老叟,後來她才知曉,這位老叟名喚餘老,是梁元敬聘的仆人。

那日之前,東京城連綿下了一個多月的雨,好不容易等天放晴了,梁元敬出門前,便讓餘老將他的藏書畫作都搬出來,在太陽底下晾曬一番,防止黴變生蟲。

謝天謝地,阿寶因為此舉,才得以真正地解脫出來。

原來,她的魂魄竟附在了梁元敬的一幅畫作上,方前困住她的,正是用來裝畫軸的箱籠,那箱籠烏木點漆,四角包銀,雖是昂貴的材質,卻依稀可看出年代久遠,連外層塗的漆都有些剝落了。

餘老將其中的畫作都拿出來一一攤開,唯獨剩下箱底最後一卷畫軸,餘老解開絲絛,徐徐展開,阿寶正要趨前細看時,梁元敬卻在此時跑了進來。

他劈手奪過餘老手中的畫,將其重新卷好,因為跑得急,臉上還帶著些許薄紅,滿頭細汗,氣息急促地道:“這幅不用管!”

別說餘老呆住了,就連阿寶當時也呆住了。

她還從未見過梁元敬這般失態的樣子,究竟那畫上畫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值得他這樣著急?

不等這個問題弄清楚,阿寶又生出了新的疑問。

不對啊!

就算她變成了鬼魂,那為什麽會附在梁元敬的畫裏?他倆明明是恨不得你死我活的關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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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論起阿寶和梁元敬的淵源,那還得從熙和元年的仲秋說起。

那一年,阿寶被冊為皇後,朝野大嘩,禦史台的諫官都瘋了,勸諫的奏章雪片似地飛來,全是在罵阿寶,每個人的罵辭都不同,各有千秋,但阿寶覺得,所有罵她的人裏,都沒有梁元敬對她的傷害大。

因為這個人,不過是翰林圖畫局一名地位卑下的待詔,竟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為她作畫。

新帝新後即位,翰林畫師奉詔入後宮,為帝後作畫,畫成後,入景靈東宮懸掛,供後世子孫瞻仰,這本是大陳的舊製,曆代宮廷畫師中,從無有過畫師拒絕為帝後作畫的先例,因此,阿寶所受之恥,也是曆代之最。

這個該死的梁元敬,害她成了闔宮的笑柄,甚至日後貽笑千古!

至今想起這事,都令阿寶不能釋懷,甚至咬牙切齒,她舉起手,試探著給了梁元敬一巴掌,隻可惜手掌穿過了他的臉。

阿寶頑心忽起,又嚐試著捏了捏梁元敬高挺的鼻梁,將他頂成豬鼻子,又拍拍他的臉頰,揉麵團似地揉來搓去。

這樣雖無真實的觸感,但阿寶內心暗爽,再看梁元敬剛正不阿的神情,忍不住撲哧一笑。

哈哈哈,太好玩兒了。

梁元敬這廝,也有落到她手裏的這一天。

不過,他睫毛很長啊,嗯……膚色也很白皙,這廝皮相倒是生的不錯,奇怪,怎麽以前不這麽覺得?

咦……

怎麽臉紅了,這天很熱麽?

阿寶瞥向窗外,梁元敬在東京的寓所很小,隻有一進的宅院,院中有古井,井旁栽著一棵棗樹,已是季春時節,棗樹早就發了芽,枝條抽出嫩綠,樹杈上還搭了一個喜鵲窩,雛鳥在巢內啾啾鳴叫,等著父母銜來吃食。

阿寶喃喃道:“這麽好的天,你也不出去逛逛,真是悶煞人……”

梁元敬端坐著,眉目不動,又翻過一頁書。

阿寶嫌棄地撇撇嘴:“你那破書有什麽好看的,沒意思,狗都不看。”

“梁元敬,別看書了,出門踏青去罷。”

“梁元敬,你可真是個呆子。”

“梁元敬……”

阿寶打個嗬欠,不知第幾次喊出這個名字,她伏在幾案上,將側臉埋進胳膊裏,悶悶地道:“我們去賞花罷,死的那日,梨花開了,我沒有看到……”

“啪”地一聲,梁元敬合上了手中的書。

阿寶抬起頭,還有些懵懵的,滿臉詫異:“你……你聽見我說的了?”

梁元敬卻並未往她的方向看,阿寶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隻見他收拾了一些顏料畫具,裝進一個小木箱裏,又稀奇古怪地往脖子處係了一張方巾,拉上去擋住半張臉,隨後拿了把紙傘,跨過門檻,走入院子。

阿寶一怔,急忙追上去,在後喊道:“喂,沒下雨,你拿什麽傘啊……”

梁元敬恍若未聞,將那紙傘撐開,傘麵上繪了桃花。

阿寶抬頭看看這豔陽天,又看向前方背著畫具、撐傘在走的男人,不住搖頭:“呆子就是呆子,唉,你要打便打罷。”

她腳步輕快地追上去,先前心底的悵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歡欣雀躍,背著雙手,跟在梁元敬的身邊,一蹦一跳地問:“我們去哪兒啊?”

梁元敬未發一言,隻留給她一個高大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