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荒野,破廟一間。

牆角的稻草堆上,靠著一個老人。

老人的嘴裏叼著一個煙鬥,煙鬥中淺淺的一縷煙絲,一明一滅。

老人的眼睛睜著,卻沒有焦點。灰蒙蒙一片。順著麵朝的方向,一個破衣少年盤膝而坐。

萬籟俱寂,連煙圈的吞吐都沒有聲音。

忽然間,少年身上的破衣仿佛隨風鼓動,伴著體內一絲極細,卻又好似江河奔騰的聲音,少年一直緊擰著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身後的老人見狀,微微一笑,敲掉煙鬥中的煙灰,朝稻草的深處擠了擠。

未幾,少年站起身來,步履說不上的輕盈,精神道不出的舒爽。不過感受著自己身體的異樣,少年還是很疑惑地問道:“師傅,我這就突破了?”

老人笑道:“那你以為這是什麽?”又往煙鬥中加了慢慢的煙絲,點燃,老人心滿意足地吐著煙圈道:“通了幾條?”

少年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體內的元氣流動,緩緩答道:“任督衝三脈皆開,但是十二經還是隻開了少陰心經,絡脈一個都沒開。”

老人笑著點頭。

“師傅,”少年睜開眼睛問道,“您不是說這片天地不適合人修行嗎?還說自古至今就沒幾個人修通任督二脈,怎麽我好像沒費多大力氣就開了,還順便把衝脈打開了?”

老人閉上了眼睛,道:“王三啊,你的天眼沒開幾天是吧。”

少年一愣,道:“是,現在望氣都難,經常看不出來。”

老人從懷裏掏出幾張符,摩挲著,好像一點都不怕把這幾張符摸壞了。這幾張普通黃紙寫成的符也不知曆經幾何,紅色的筆紋已經有些模糊,符身皺皺巴巴,全是毛邊。

少年在老人的對麵,看著老人手裏這幾張符,不禁奇怪,便仔細看了兩眼。符文錯綜複雜,繁複晦澀,是老人從來沒有教給他的類型。然而看了看,少年忽然色變,一把抓住老人摸著符文的手,大叫道:“師傅!不行啊!”

老人奇道:“哎呦,小子,這符我可從來沒教給過你,你竟然能看懂?”

少年不答話,用力想從老人的手裏把兩張符搶出來。可是,老人雖然眼睛渾濁不視物,手勁卻大得很。反觀少年不過十五六歲,還未發育完全,竟是完全無法奈何那雙幹枯卻如鐵鉗一般的雙手!用力不得,少年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小子,”老人搖了搖頭,輕緩道,“我差不多該走了。師傅臨走前總得給徒弟留點東西吧。”

老人的聲音輕描淡寫,卻讓少年不敢順著他的意思想下去!留?留什麽?留下命!?少年抬起頭來,直盯著老人渾濁的眼睛,道:“師傅,您別騙我,您最少還能活四年!”少年頓了一下,無比肯定地說:“我能看出來。”

老人一聽,眼眉輕抬,一手攥緊老舊的道符,另一手騰出來在少年腦袋上摸來摸去。

少年就任憑老人幹枯的手在自己的頭上遊走。

“哈哈,好小子!瞞天術竟然能讓你這麽用!怪不得老頭子我沒發現!好!”老人摸了好久,忽然喜笑顏開道。眸子雖然不見人,但是,無比的喜悅之情卻油然地從這雙渾濁的眸子裏流露出來。

被老人發現了,少年根本不吃驚。然而積攢了多年的情緒無處宣泄,此刻被老人點了出來,那些情緒仿佛潰壩的天河,衝擊著少年,從眼眶中化為淚水洶湧而出:“師傅!我從天眼開了那天就發現了,這個地方對您是大凶之地,在這個地方您不光折壽,還不得善終啊!師傅!您一直騙我說這個地方是您的福地,您為什麽要騙我!我能算出來,帝都才能旺您的氣運,您為什麽一直都不告訴我!”

老人看著不能自禁的少年,看著他在自己麵前痛哭。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看見,就這樣看著。好久,等少年的抽泣聲漸衰,老人說道:“孩子,你記住。這天數是會變的,但是你我的心意不會變。無論這天數如何,按照自己的本心走,處處都是福地。教了你這麽個徒弟,就算到了陰穢之極的地方,我也高興。自己高興,就是有福啊!”

少年一聽,淚水更是止不住,抱著老人幹瘦的身體痛哭。

老人被少年這樣抱著,不知是喜是哀,手中卻憑空出現一道符,如迅雷之勢,反手一把拍在少年頸後,少年的抽泣聲戛然而止!

老人歎了一口氣,把少年挪開,為他擺出了一個坐正的姿勢。少年不能動,不能說話,眼中流露出的情緒確實五味雜陳,焦急之極!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老人就會用手中那幾張老舊的符,把他殘存不多的生命力打進自己的體內,隻為了給自己開天眼!

“孩子,剛才就跟你說天地變了。老頭子我雖然沒有你那麽天才,但是也不至於臨死才隻開了督脈。”老人坐在少年對麵,閉上眼睛緩緩說道。

這是在交代後事!

“咱們爺倆剛遇見的時候,就是蝗災過去,咱帝國剛和夷人打仗的時候,這天地就已經開始變了。原來這天地不光是沒有什麽元氣,它根本就是亂的,混亂的天地之氣進了人的身子裏,你能打開渾身經脈才怪!但是現在,這天地自己開始有序起來,人能修行,也就不是什麽難事了。我馬上就要土埋頭頂了,趕不上這變化,你好好修煉,幫我這老頭子看看這天地變化是好是壞。

“你現在不光任督二脈通了,還順便打開衝脈,確實不錯。估計你現在開天眼,用的符什麽的都是以前的好幾倍。別的我就不教你了,以後開什麽脈,走什麽循環你明白的比我多。但是有一點,不許像我一樣,總用自己的陽壽催動術法。聽見沒有?

“別費事了,那符你掙不開。小子,還是那句話,不管你以後碰見的是天師,陰陽師,還是半仙,你和他們拚的都是境界,不是身上的那點元氣。元氣再多,用不好,也是空守寶山而不自知。現在你脖子後麵那道符明顯超過你現在的境界,所以再多的元氣你也掙不開。境界這東西,你自己去悟吧。老頭子我現在雖然沒什麽元氣,但是我也算一腳進了方仙士的門,要不也不能把你製住。我最後幫你一把,幫你把天眼開了。”

少年想盡了辦法要說話,可都是徒勞。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老人走了過來,把手掌按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王三啊,你要知道,天地變了,你我不得不變啊!”

老人一聲歎息,隻見老人原本黯淡的眸子驟然變得更加黯淡,飽經風霜的皮膚更是一條條增加!

萬籟俱寂,在月色之下,連微風都感覺不到,卻眼見一個老人霎時衰老,王三此時眼淚止不住地流出,眼中盡是哀傷。

師傅!別走!

但這句話他沒有機會對老人說了。

此時,原本的古稀老人看上去已年至耄耋,然而老人的身前卻憑空出現了剛才手中的那幾道符篆,無根無據地漂浮在半空中。

此時,無風。

空中的符篆沒動,卻好像突然消失,然後突然出現在老人和少年的身上。緊接著,一道道刺眼的光芒,伴著好似江河奔騰的聲音,從這幾張符篆上,從老人不可視物的眼睛中噴薄而出!

“嗯!”老人悶哼一聲,那不可知的光芒隻如曇花一現,便消散了下去。而後,老人緩緩地放下了雙手,佝僂地就這樣坐在了王三身前。

整個過程如電光石火,眨眼即逝。若不是老人明顯的老態,和剛才一瞬的光芒,一切都是如此平常。

“王三啊,”老人頭低著,微聲地說道,“我早看出你身世不一般,現在陽壽馬上就沒了,我可以好好算算了。你不反對吧。”

王三眼淚洶湧。剛開的天眼,雖然不適應,不能控製,但他已經看到,老人的生命持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了!

老人枯槁的手指輕輕掐動,沒有一點聲音。

“啊!王三!你!”算著,老人精芒一逝,佝僂的後背驟然挺直,灰蒙蒙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王三!

王三身上的無形枷鎖驟然消失!

“師傅!”王三一把摟過老人幹枯的身體,嚎啕大哭!

月夜平靜,風住雲息。

……

“王三,這破布包你能用得上,帶著它,反正你也沒錢買,別挑。”

看著老人給自己留下的唯一一行字,王三朝老人的墳前三拜九叩,轉身離去。他能看得清,老人走後,這裏也變成他的大凶之地。

小小的身軀,掛著老人一身的行頭,走上了老人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