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櫓的大帆船一路從京城向南,到了處州折頭向西逆青江而上,不過三日便到了饒州。

林雅蓉一下船,便見連綿群山一座緊挨著一座,遠遠看去,像上好的水墨畫,極遠處是濃綠青色,沿山頂而下,由濃轉淡,到了山腳便是淡淡青色,透著涼透著一絲清幽。

拎著不多的行李,林雅蓉站在碼頭上,聽到船工那遼亮的號子,看著碼頭上來來回回的行人,林雅蓉這心裏是感慨萬千,真想振臂一呼,大叫一聲回來了。

左右看看,卻不見母親同弟妹,林雅蓉心裏不免奇怪。二個月前特意央了人從宮裏帶信回來,說好今日歸家,按理母親應該早早就到,可是……

林雅蓉等了一刻鍾,也不見有人來。便叫了馬車,說了地址,一路往家趕。

她家就住在提梁城外臨安村,坐馬車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的路程。到了村口,林雅蓉跳下馬車付了二十個銅板,自個拎著包裹往家走。

相比十年前,臨安村又擴大了不少,黑土硓的房子一家緊挨一家。林雅蓉才走了幾步就有些犯糊塗,離鄉十年,回家的路早已經記不清,隻記得過了村口,有一棵大鬆樹,往南便是她家。

此時已是秋末,剛剛收了秋糧,家家戶戶都借機在家休息,田裏基本上不見人影。林雅蓉沿田埂信步走著,繡著杏花的從頭鞋沾了些泥土,可林雅蓉看著心裏舒服。

這時,從遠處隱隱傳來吵鬧聲,林雅蓉抬頭便見不住有人往南邊一處院子跑去,心裏好奇,她腳下也不由快了幾分。

一間不大的四合小院,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人,縱是再多的聲音也難掩從院井裏傳來那一道尖銳的聲音。

“我說嬸子,要不是我家男人心好,這幾年一直看顧著你們一家老老少少,起早貪黑為你們一家忙前忙後,要不柱哥兒和妞妞能養得這般好?如今你身子越來越弱,田裏的活柱哥兒和妞妞又幫不上什麽,你不如把地賣給我們,一家親戚難不成還會虧了你?這年前年後自然也會有份例送上,這可是享清福的事呀。”

“大牛媳婦,話是這個理,可是你們給的這個價……”

不等那道蒼老的聲音說完,已經被人打斷:“嬸子這個價可不算低了,再者說這些年,你們借我家的牛,我男人前前後後幫著栽秧打穀曬穀可什麽也沒說呀。嬸子,我剛剛不是說了,這每年都有份例給你們,絕對不會讓你家娘三個吃虧。”

這話才一說完,院外的人群全哄笑了起來,更有嘴快的人已經罵道:“這大牛家的婆浪一向仗著牙尖嘴利貪小便宜,分明是想趁大牛生病,來哄貴柱家把那二畝水田賣了。”

有人插嘴道:“聽說還不是為自個家,說是娘家那邊的主意,誰不知王喜家的地緊挨著貴柱家,往常也沒少占貴柱家的便宜,如今聽得貴柱家出了事,就趁機打發姑娘來討好處。這婆娘胳膊往外拐,真是欺負人。”

眾人紛紛議論,林雅蓉站在後麵,大體也聽了個明白。

“勞駕,麻煩讓讓。”林雅蓉輕聲開口,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字字入耳,待身前那男子轉過頭,她微微點頭示意,臉上是雲淡風輕。

那男子一回頭,便愣住了,臨安村啥時候有這等女子?一身勾線素色對襟窄袖褙子,隱隱可見領下的白色內裏,梳著百花分肖髻,頭上沒多餘的花式,可是一眼看上去,幹淨又端莊。

林雅蓉也不在意旁人眼色,分開人群擠到最前頭,才踏進院子,“哐當”一聲,一個銅盆便砸到身前。

抬頭看去,一個總角小姑娘指著院井中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婦人罵道:“你這賤婦,有本事拉著大牛哥來說事,別趁我哥不在家就上門來占我娘的便宜。說的倒是好聽,每次去你家借牛,我們都給了足份銀子,又是割肉又是做餅,就怕別人說我們不是,你們得了好處自然不說什麽。你也不摸著良心說說,這些年你一時說建房一時說修灶,哪次來我們家要銀子我們不給了?如今來說什麽親戚情麵,有你這樣落井下石的親戚嗎?”

林雅蓉聽了這話,心裏暗叫一聲好,見那婦人被一個孩子削了臉麵,神色一變欲伸手要打人,林雅蓉忙揚聲道:“住手。”

院裏幾人俱看過來,半晌,隻見一個婦人輕顫著從後麵走上前來,眼裏含淚,神色又是激動又是遲疑,看了林雅蓉半天,才哽咽的喚了一聲:“大妞兒。”

林雅蓉這心裏百感萬千,一別十年,如今再看母親,雙鬢已經花白,身子消瘦,哪還有記憶裏半點印象?強忍心裏那翻湧的激動,林雅蓉規規矩矩上前福身行禮:“娘,我回來了。”

然後,她轉身看著那二十歲婦人,眼眉微微一挑:“桃春,好些日子沒見了,我大牛哥還好嗎?”

那叫桃春的婦人此時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指著林雅蓉,抖抖索索顫聲道:“雅……林雅蓉,你……你怎麽回來了?”

林雅蓉也不理會桃春,卻看著母親身後的小姑娘笑了起來:“你是青薇吧?都長成大姑娘了,我記得走的時候,娘還懷著你,如今都長這麽高了。”

林青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盯著林雅蓉,看了半晌,突然臉上一紅,躲到母親身後,探出半個頭,輕輕叫了聲:“大姐。”

見沒人理會她,桃春尷尬的站在一旁,臉上時青時白,看著林雅蓉的側影,心緒複雜。輕咳一聲,桃春在臉上擠出笑,上前一步,欲伸手去拉林雅蓉的手,不想手還不及碰到衣角,一抬眼卻正正撞上林雅蓉看過來的目光,桃春沒由來的身上一冷,像是數九寒天掉到了冷窟窿裏,身上蹭蹭直冒冷。心裏是突突直跳,桃春也不知為啥,沒敢出聲,隻得站在一旁。

見桃春那躲躲閃閃的目光,林雅蓉心裏越發不喜,可是臉上卻是淡淡神色:“娘,你同青薇先回屋,我同大牛媳婦說兩句話。”

秦氏看看大閨女又看看桃春,一時之間有些猶豫。倒是林青薇是個機靈的孩子,一見林雅蓉那淡定自若的神情,就覺心安,拉著秦氏的手,幫林雅蓉把行李給先拿回屋。

見秦氏和小妹進了屋,林雅蓉才轉頭看著桃春,輕聲道:“聽說大牛哥生病躺在床上,這天冷物燥,大牛哥要想喝口熱水,這床前卻沒個人侍候,倒真是可憐。”

這話不輕不重,桃春卻聽得分外清楚,林雅蓉這是暗地裏罵她不在家侍候生病的男人,卻有閑功夫跑來鬧事。桃春打小就不喜同林雅蓉玩,兩人也沒什麽好交情,若不是後來桃春嫁給林大牛,同林雅蓉做了親戚,恐怕就是在路上見了麵,桃春也不願打聲招呼。十年不見,桃春隻肯定一件事,比起從前,她更加討厭林雅蓉。

林雅蓉也不想當著眾人的麵為難桃春,正想打發桃春回家,不想屋外突然有人叫了聲:“村長來了!”

這時,從人群中擠出一位五十歲上下的老漢,一身青色布衣,手裏拎著煙袋,直直走進院子,卻在看到林雅蓉時腳下一滯,半晌才帶著疑問的口氣問道:“大……大妞兒?孩子,你怎麽提前回來了?”

來者正是臨安村的村長林奎山,是林雅蓉本家大伯,此時一臉驚訝,看著林雅蓉是不敢相信。

“大伯父,我回來了。”雖然心裏奇怪大伯為什麽會這般說話,可是林雅蓉還是依禮上前請安問好。

林奎山心裏有事也忙不得計較什麽,眼睛一轉,卻見桃春站在院井中陰沉著臉一副不高興的模樣,林奎山想起剛剛在路上聽到的那些閑話,不由的將臉一板,衝著桃春道:“大牛家的,你怎麽還在這?我剛剛在村口看到小泥巴,恐怕是去找你。大牛還病在家裏,你快些回去吧。”

桃春見村長發話,不敢再說什麽,看了一眼林雅蓉,又忙的低下頭,匆匆忙忙歸家去。

林奎山站在院門口,將圍在院外的人哄走,把院門一關,回頭看著林雅蓉不由歎氣:“大妞兒,貴柱兒出事了。”

林雅蓉不由一怔,腦子裏有什麽突然一斷,下意識回頭看了看秦氏所在的屋子。

“大伯,您先坐,您慢慢說,貴柱兒出什麽事了?”林雅蓉心裏雖然著急,還是先把林奎山請到廚房裏,見灶上有熱水,她抓了一些茶末放在碗裏,倒上熱水端到林奎山麵前。

林奎山也顧不上燙,接過茶碗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才開口說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你爹死之前給你定了一門親事,可後來你進宮去侍候陛下,因為之前你母親並不知道,所以也沒人和你說起這事。可十天前孫家派人上門,說等你歸家後就娶你過門,你娘自然不同意,要知道當年訂親時,你爹與孫家也不過是口頭約定,這都多少年過去了,現在說這些也沒個意思。最主要的,孫家是想讓你嫁給他們家那瘸子。”

林雅蓉聽了半天,句句都關於她,可是貴柱兒呢?轉念一想,林雅蓉心裏大概有了譜氣,這貴柱兒出事恐怕與那孫家有關。

林雅蓉道:“孫家是不是對貴柱兒做了什麽?”

林奎山歎了一聲:“大妞兒,你也別怪貴柱兒,那孩子也是心裏替你不值,才去找孫家的麻煩。他在書院裏聽得孫家二小子在背後議論你,壓不住火就上去同孫家二小子打了起來,不僅打傷了對方還毀了東西,孫家人現在鬧著要讓書院把貴柱兒給除了學名。”

林雅蓉不由的眉頭一皺,打架固然不對,可是孫家人的做法也欠妥當,想了一會,她沉聲問:“孫家就沒說什麽條件嗎?”雖然不知道那孫家的底細,不過看來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家。

林奎山麵色一沉,好半天才開口:“孫家說了,要不賠錢要不你就嫁過去。”

林雅蓉嘴角向下一壓:“賠多少?”

“三千兩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