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科學園那邊的永旺超市打工。和林誌純剛認識那會兒,我也是剛去那兒。是日語專業的一個哥們兒介紹我去的,他和她同班女友也在那兒打工。當收銀員,一天得站八個小時,穿著悶熱的工作服,麵對讓人眼花繚亂的錢物。
那個深秋的周末,林誌純突然未經我同意就跑來找我。他說他無聊,笑著捋他的長發,又對超市看上看下。這兒和別的超市並無什麽不同,高大的廳堂白熾燈照耀,冷氣呼呼吹著,打碼聲與人聲交雜。不一會兒,一起打工的同學幾個就湊了過來。我被換班,不得不接著工作,林誌純就和同學幾個聊起天來。等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們竟然已經十分熟絡了。
我遠遠看去:那個女同學完全撲到了林誌純懷裏——雖說是為了看畫。林誌純拿著鉛筆,不好意思地笑著。哥們兒和我無奈地對視一眼,叫上大家一塊兒去吃盒飯。
我和林誌純坐在一邊吃飯時,那女生又扯著自己男朋友過來,邊吃邊問:“你為什麽要留長發啊?有什麽原因嗎?你留長發很好看!我一直就特別欣賞有勇氣留長發的男人!”林誌純隻傻笑著勉強回答了幾句。
我知道為何我剛來的時候她沒有現在的勢頭,因為這個長發美男是閑著無聊來找我的,勾起了她的遐想。一下午,隻要她一有空,不是纏著林誌純畫畫,就是纏著我問東問西。我看見她齊耳短發邊俏皮的卷曲就心煩意亂,但還是壓抑著,裝傻,笑笑什麽也不說。
“你還是合適一點吧,”我那哥們兒終於一把攬過自己的女朋友,“別人隻是他高中同學而已。”
同事叫我過去接班時,我掃了一眼坐在廁所前凳子上的林誌純,他正被大媽要求畫像,臉上有些害羞的笑容,不知道大媽對他說了什麽。他手中的鉛筆上下來回塗著,又時不時看一眼正在畫的大媽本人。
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我的不快一直持續到結賬。與哥們兒兩人作別後,我和林誌純繞著永旺轉了一圈。他悄悄瞄瞄我,隻說些:“累不累啊?今天收了多少錢?要不要去吃個飯?”等無關痛癢的話。見我愛答不答,他也低頭不語了,落下我半步走著。
“你看那輛車。”末了他看著一輛才從停車樓駛出的金黃色轎車說笑。
被我的不苟言笑震懾了大約十來分鍾,他猶豫著說:“你想吃壽司嗎?那……不然你還是想回去吃?我主要是想,既然來都來了,難得進一次城,不如吃點好吃的……不然你說說你想吃什麽吧?”我沉默著,想對他說:“你以後別來了。”但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一直到晚飯快結束,這話都沒出口。晚飯時,他興致很高。雖然我們去吃的那家叫五穀的店,裏頭的壽司還不如我的指頭大,不過他痛快地嘲笑了一陣那些羸弱的壽司,又指點拉麵的味道,批評門口的色調,我也被帶動了一點,偶爾搭著說兩句。
“你喜歡今天那個女生嗎?”要吃完的時候我問。
“啊?”林誌純愣怔道。
“既然不喜歡,你就應該少跟她說話。”
他懂我的意思了,想了想說:“但是我想到她是你朋友的女朋友……”
我沒再說此事,看他緊張的樣子,我笑說:“沒事,下次別再來了,浪費你一天時間。”
他端正的嘴唇微啟,又隨移開的目光閉住,隻說了聲:“哦,好。”在我吃最後幾根拉麵期間,他一直奇怪得很:看看我,又看看碗,再看看別的客人的鞋子。終於,他說:“今天晚上我們在外麵住吧?”那會兒我們還沒有約定一周出去一次。我停下咀嚼。他漂亮的眼睛打量著我,因猜忌蒙上迷惑。我知道,隻要我不說話,他就能順著這一轉念,一直想象到我們最後將怎樣吵架分手。
“其實…”
“好啊。”我打斷他。他還是生怕我勉強了,麵無表情地盯著我,考慮著我真實的想法。但我再沒說什麽。
那天晚上我們就住在科學園那邊。睡覺前,他從包裏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張白紙,翻過來給我看:那是他畫的第一張我。穿著工作服,呆頭呆腦的。他說:“這可是要來的唯一一張白紙!”“不錯。”我看了看說。
食堂(10)
我是後來才從陳牧轅那兒得知那天是他生日的。我不禁懷疑:他是故意不告訴我,然後讓我自責後悔嗎?我又該不該順他的意自責一番呢?我又想,難道他那樣的人會沒人吵著嚷著要給他過生?他不介意自己的生日那麽慘淡嗎?這麽不重視生日的人,除了我自己,我還沒碰到過。況且像他那樣的人,每個生日都應該過得像偶像劇般精彩才對。但事實是,他一個人跑到我打工的超市,被大媽和那個女孩兒糾纏了一天,小心翼翼地請求我和他上賓館。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值得他如此喜歡的地方,最多就是長得高點兒。
我的猜忌持續到我在食堂碰見他那天,就是我們一起熬夜做PPT的那個期末前不久。東區食堂有三層樓,一樓是公家的,二樓是私人的,三樓就純粹是街頭飯館的樣式,我們隻有打牙祭時才去。他和同學在一起在一樓吃飯,已經是半下午了,正好我也一個人。他們三個人,也湊不成一桌。
我叫他名字走了過去。林誌純愣了愣。“你一個人?”他還在問時,我就自然而然坐到他們中間了。
我忽然不想用之前想的開場白了,那些刻意的寒暄實在太傻。我躊躇了一會兒,假裝自然地看著他們問:“你同學?”食堂座椅上花花綠綠的棉墊讓人眼花,桌上印著的考研廣告更是繚亂。
他很快隨意介紹了一下。我又問:“怎麽這麽晚才吃午飯?”“上午有點事。”他盯著自己桃紅的盤子,柳綠的筷子在上麵趕著——食堂餐具都這顏色。“上午沒課?”我絞盡腦汁,心裏層層琢磨著要不要提起他過生的事,仿佛那是非常重要的事。
冬天幹燥的燈光下,他臉上短小的汗毛根根分明,好像春天嫩葉上的絨毛。“嗯,周二上午都沒課。”他盯著盤子。
要不要道歉?要不要補說生日快樂?還是直接裝作不知道?也許他能從我的話語間窺探到我抱歉的心意——可能嗎?這些細枝末節在那時都好像極有意義。
“我來的時候看見你畫的海報了。”我突然想起一個話題,趕緊提出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們同學也讚揚起那幅畫來。食堂門口的展板是學校唯一允許貼海報的地方。林誌純一直在院學生會宣傳部。那副海報的哥特字體是他設計的,邊上畫滿了玫瑰。那些天每個打那兒過的人都會對那副海佇足一番,有的還伸手去摸,看到底是不是手繪的。畢竟到後來,手繪海報越來越少,雖然噴繪的也都粗製濫造。
我到最後也沒提及那件事。而我生拉硬扯的一大堆話,被他同學嘲笑說:“你同學好奇怪!”——這是林誌純後來告訴我的。連他也笑說:“你那天真的好奇怪!不過你偶爾就是挺抽風的。”也不想想我抽風是為了誰。那時我還有些不快,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期末的臨近,大雪就把一切都覆蓋了。
我和林誌純偶爾會去食堂樓頂轉轉,因為我時常要開導思慮過多的林誌純。而三樓人少,樓頂人也就不多。主體建築的樓頂是上不去的,那塊正方形、有圍欄的所謂食堂樓頂,是二樓高聳的咖啡廳的,凸在整個食堂前。對麵就是大活樓頂——一片也能上去的綠地,依著大活詭異的形態,各個平台的形狀十分稀奇,圍攏的半堵牆像一個個院子,難怪林誌純想在那兒**。
食堂三樓邊上的花台種著菜——其實,我們學校還“養羊”:還沒修起教學樓的荒地上,偶爾會遇見放羊人——就是這麽“生態”。花台那兒種著菜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有次我和林誌純從三樓上樓頂,他蹲在圍欄邊時,發現樓頂邊上那麽一小溜花台上竟然也種著豆子。“食堂也太……”他笑著沒找著詞,“還當真是田園牧歌的小農經濟啊!”這時他的心情就會好起來,牛角尖也拋在腦後了。
在口味上,我和林誌純很相近,盡管我們的家鄉相去甚遠。所以我們對食堂的飯菜都還算滿意。我是個不太能吃辣的四川人,雖然愛吃辣;林誌純這個內蒙古人自不必說——這是我想當然的看法。而後來林誌純跑到四川來那次,才讓我大開眼界了。當然,並不是說他多能吃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