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促膝長談 小修

芙蓉糕點鋪今日歇業,六六被卓婭趕到門外杵著,然後她就和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才歎了口氣說:“看這個掉眼淚,就覺得心口裏像是堵了個大沙包,憋得慌。”

捧了杯熱茶哧溜溜喝著,膝蓋上搭了兩個藥袋子,袋子裏騰騰地冒著酸澀的臭味。

於是指了指這兩個賣相尤其差勁的藥袋子,問她:“弄得這是個什麽玩意兒,臭死了。”

卓婭瞄了那袋子兩眼,說:“看那榆木腦袋,這自然是頂頂好的藥材。螞蟻、巨蠍、蜥蜴、蟾蜍、花蜈蚣……總之類別是少不了,說了也不懂。”

聽罷驀地覺得從膝蓋上渡過來一陣惡寒,原本想要去挪一挪那袋子的手頓半空,轉了半個圈又收回來,繼續捧住茶盞。

卓婭樂得哼笑一聲,撚了塊豆沙糕塞進嘴裏,正嚼了一半,卻又似想起來什麽,忽然一拍大腿,看住說:“誒?沈鳳歌,別轉移話題,是問為什麽要站大街上慘兮兮地哭?問得含蓄倒不說話了,們漢就是這樣,講什麽都拐彎抹角的。”

“呃,那什麽,卓婭,下次再嚼這種食物的時候千萬別說話。不然,師兄一定嫌棄。”撣撣衣裳上被她一時激動噴過來的點心沫子,諄諄教導。

卓婭憤憤瞪了一眼,可也沒反駁,她攏了攏腿上搭的一方毛毯,與道:“既然不肯說,那也不逼。但告訴一句話,活這世上,是沒可能碰見天上掉餡餅的。有些事,不爭取,往後許就後悔一輩子。”

聽了這個話,難免覺得苦澀。

老實講,這個活到現二十幾年了,除了知道要戰場上爭勝負外,其餘的倒真沒有盡心去爭過什麽。這也不是不想爭,而是不能爭。

沈家的時候,沒資格和姊妹們去爭什麽胭脂水粉,珠花綢緞。一來是沒有必要,二來是不被允許。那種姑娘家的玩意兒,彼時的是連碰都不能碰的。

好容易等捱到了情動的年紀,旁又都曉得是個斷袖,沒有硬塞給幾個男已是十分慶幸,更遑論和誰去爭封奕的一顆心。

久而久之,那點爭名奪利的念頭就給磨得淡泊了。而這種死水微瀾的心境也一直保持得妥妥的,從沒料想有哪一日需要去變一變。

“沈鳳歌!”

卓婭一聲怒吼將從紛至遝來的往事裏給拽了回來,納悶地望著她,她咬牙切齒地看著。

“看這個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的模樣,同講話也聽不見。”

“唔,那方才說了什麽?”確實沒聽全乎,但見她一張紅撲撲的俏臉,惱怒中隱含著羞怯,這個事,八成與家那個美師兄有關。

卓婭偏了偏頭,容色間有些別扭,但嘴上卻不肯服軟,“哼,就是問問,聞洛是不是早有了心尖尖上的?”

挪挪手為自己添上熱茶,然後問她:“有,待如何,沒有,又待如何?”

卓婭轉了轉那一雙勾魂的杏核眼,重整起一副嚴肅的麵容,她說:“這麽幾年,一直追著他跑,料想就算是個石頭心腸的,也該有點反應了。可他偏是半點動靜都沒有,真是和一樣的榆木腦袋。”

遂被一口茶嗆住,劇烈咳嗽。

卓婭睨了一眼,“可誰叫看上了他,這輩子也就認了。這麽說吧,若他眼下正傾慕著哪個姑娘,那索性就下毒毒死她,若他要是沒有傾慕誰,那就算是替積德了。”

呃,看來聞師兄一直打著光棍,倒是個澤被蒼生的事了。

“咚、咚”

“實際——”已溜到嘴邊的話被那個規矩的敲門聲給堪堪擋了回去,然後就聽六六外麵道:“姑娘,大來了。”

卓婭掀起眼皮來望了望,眼波裏夾著一絲促狹並一絲了然,她說:“接的來了。”

喝下茶盞裏最後一口茶,又歎了一遭,這才俯身要把膝蓋上的藥袋子給挪下去,卻被一隻素手半路攔住。

“別動,這是拔濕氣的,得敷夠十個時辰。”卓婭一麵說著,一麵越過抬眸去看打從外麵進來的。

一襲寒風從門外卷著隆冬特有的氣息刮進屋子,吹得禁不住打了個抖。清晰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叩地麵上沉穩有力。

垂著頭去擺弄那兩隻藥袋子,眼風裏瞥見封奕那一副湖藍的緞麵棉袍停眼皮下。

遂手臂被一股霸道的力量箍住,封奕一使力將從藤椅上拽起來,那原本鬆鬆搭膝蓋上的藥袋子便“嗒”地一下掉了地上。

的腿因一下子受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便沒來由地一酸一軟,險些就跪地上。

可終究是穩穩地站住了,半倚封奕托腰間的手臂上。

他眼中翻湧著滾滾怒火,低垂了頭對吼道:“這雙腿,若是不要了,大可以替拿掉它!”

將手抵他的肩頭,試圖推開他,“的腿是的事,不必……”

“撲通”

的話尚沒說完,封奕便撒了手,一屁股摔地上,結果後麵的話就被一陣齜牙咧嘴給壓了回去。

這一下,摔得委實是狠,想的尾巴骨估摸要給摔斷一截的。

“帶她走!”

封奕一甩袍袖當先出了門去,一副俊朗的麵容已是如三伏天那雷陣雨前的陰雲,黑壓壓恨不能蓋過白日光。

旋即便被兩個不知從何處蹦出來的大漢給架住,臨出門前,六六拾起了地上的兩個藥袋子塞進手裏。

“沈鳳歌——”卓婭叫住,愣了一瞬,然後就看她微不可見地對搖了搖頭,卻終歸沒有說什麽。

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好漢不吃眼前虧,這都是用來教育的大實話。

思量,封奕此番的震怒倘若隻為這一雙腿,那就著實沒有必要。因同他的交情,實打實地是沒有鐵到這個份上,所以就不知他這是為哪般,總不會是更年期提前到來。

而直到回到丞相府,封奕也沒再同說上半個字,始終沉著一張臉,大有將生吞活剝之勢。

照舊去了那方布滿墨竹的小院,茅草棚似的小屋裏,燃了四五個火盆,將冰窖似的屋子哄得暖洋洋的。

裹了床大被橫花梨木榻上,膝蓋上麵仍搭了卓婭的藥袋子,然後封奕斜倚木塌的另一側,直勾勾地看著,看得由內而外地嗖嗖冒涼氣。

半晌,他忽然自嘲地輕笑一聲,“沈鳳歌,不明白,究竟要什麽。”

亦笑了笑,“這個問題,就連都不知道該如何答。”

封奕從兩中間相隔的矮腳方桌上撚起一隻瓷杯,手中細細把玩,他說“幾個月前,為了一場莫名的殺戮拋棄安寧的生活,以為,天下大義就是要的;三年前,用一條命換了一個沈家,以為,償還恩情就是要的;五年前,要操辦與鳳茹的大婚,一口應承,以為,將姊妹一一安置妥當就是要的;七年前,戰場上殺紅了眼,提著柔然大將托哈木的首級要求作大軍前鋒,以為,為國捐軀就是要的。

可時至今日,才懂得,這些都不是所求的。隻是順應了世事的變故,從未去反駁什麽。離開瑤鎮,是因不能棄聞洛的死活於不顧,奔赴山東,是因擔心沈家百多年來守護的社稷旁落,以換將皇上從柔然手裏救出來,也是一樣的道理。沈鳳歌,顧慮雖多,可卻沒一樣進得了的心。說的,是也不是?”

聽罷封奕的一席評述,自覺一顆心由萬馬奔騰到萬籟俱寂來回顛倒幾番,卻沒的去推翻他。

沉吟許久,也思量不出個所以然來,結果隻能窩大被裏對著他幹瞪眼。

實際這麽多年來,也是活出了些許滋味的。

先前年幼,若虛山上得過且過,後來去了沈家,也是不知所謂。但始終曉得,活著,就得有一個目標。盡管每個時期裏的目標都不盡相同,可也總歸是有的,算聊勝於無罷。

這小半輩子裏,最遺憾的事就是沒能知道是從何處來的,的父母是怎樣的,師父又是如何收養的。關於這一段,花花一直認為是自找煩惱,但總以為,一個,就譬如一棵樹,知道根何處,才能知道路何方。

對於許多事情,並不是不意,而是沒辦法意。年齡淺的時候是老記不住事,後來能記住了,就已經被推到刀光劍影裏。

二叔說,不能軍營裏麵動感情,因為很可能此時還麵前活蹦亂跳的,下一刻就會橫死腳下。這份情,誰都傷不起。

所以到了後來,就將一切看得淡然,仿佛置身於塵世外。但又注定是個俗世中,這就不可不避免地會受到種種世俗的影響,以至於發展到後來就變得不上不下,既不俗不可耐又不超凡脫塵,其結果就是十分不合群。

然則這混沌的二十多年裏,最令欣慰的一件就是沈老太爺的開明,他恩準沒有戰事的時候可以搬去住若虛山上。這就大大增進了和花花的感情,並且陶冶了熱愛大自然的情操,同時也進一步誘發了對木工這個工種由衷的喜愛之情。

“今日去的那個地方,往後不必再去。看眼裏,傷心底,又何必徒增憂愁。就這麽繞了一圈,擦肩而過了數年,如今這樣,不好麽?”

言罷,封奕目光切切地將望著,商量似的口吻叫微微一愣。老實說,這樣他,從未見到過。或許過往的那些年裏,曾盼望過他能待如同待他一般。但他忽然這麽問,卻讓不知該如何去答。

此時此刻,反而惦念起狐狸。他這個一向不大兜著彎子說話,至多是欺負一下,卻不會迫作什麽選擇。以往狐狸日日跟前時,也不怎麽能體會到其間的好。可今日這般一比,才知自己看是多麽地沒有準頭。

掙紮著起來,為封奕手旁的茶盞裏添了茶,也沒顧得上他是否正怒火洶湧,便誠懇道:“封奕,兩個雖是繞了那麽一圈,可這個圈,它確然不是同一個。沈家敗落、以死謝罪天下後,兩個之間,就不止隔了一道山一條河。現,是指望同退回到哪個起點來著?”

封奕望著,良久,才端起方桌上的茶盞,用蓋子敝去茶葉沫子,甚優雅地淺嚐了幾口。

他一貫沉穩的神色抬眸間雖已有了碎裂的痕跡,可他仍是唇角牽出一個沒有情緒的笑,他說:“沈鳳歌,要的東西,沒有什麽是得不到的。這個,該知道。”

說完這句話,他便將茶盞穩穩地擱回桌上,然後拂袖而去,沒再留下隻言片語。

短短七八日的光景,已有兩個男對說了相同的話。一個是高高上的君主,一個是位極臣的臣子,他們皆有勝一籌的智慧,卻也同樣自負。這兩或許能將天下都控製指掌間,可他們卻算不到心。金銀珠寶,名利財權,沒有一樣是活物,這反而就得來容易。

但心難測,又怎能說要就要,說放就放?

待封奕離去許久,眼前才又恍然浮起拈花茶樓那一塊讓熟悉了三年的豎匾。

其實,狐狸他原本就是那樣一個風度卓然的男,這世上,也原該是由那樣氣質雍容的姑娘來配他,才算合宜。

如這麽一個曾大漠荒原上對陣柔然,橫刀立馬的姑娘,實是搭不上天下間任何一個男。

偶爾午夜夢回,看著這雙曾斬下無數頭顱的手,就連自己都忍不住會害怕,更遑論旁。

所以說,們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時,往往傾向於瞬間披起一層厚實的外殼,佯裝無事,但其實裏麵的皮肉已被傷的體無完膚。

這大抵是出於一種自保護的應激反應,可一旦平靜下來,那種傷口潰爛的痛,就會無以複加,猶如洪水猛獸般,將吞噬。

窗外月華慘淡,捏著那片梨花雕紋的玉佩倚窗邊,縫隙間有寒涼的風絲絲灌進來。

胸肺裏那綿延不絕的痛楚似無法抑製般一層層翻湧,幾乎將淹沒。

梨花瓣硌掌心裏,細微地刺痛。

意識朦朧的時候,仿佛又看見了一堵朱砂紅的宮牆,紛紛揚揚的梨花瓣,及那個立秋千旁的模糊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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