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丈是什麽概念?兩百四十米至兩百七十米遠。

弓箭射兩百五十米左右本不稀奇,就算百丈,也是有的。然而射到這麽遠的弓箭都是步弓,而且必然是箭陣覆蓋式拋射。

馬弓則不然,尋常馬弓的正常射距是三十丈以內,超過三十丈,要麽精確度不能保證,要麽穿透力大打折扣。李曜當年看過某個視頻,是在韓國舉行世界傳統射箭大會的一段剪接,那上麵騎射的靶子都擺在5米左右的距離,而步射的時候蒙古國派去的四個那達慕大會的冠軍在80米的距離上射擊蒙古地靶(十幾個易拉罐大小的圓筒壘在一起作為靶子)三人中靶,一人脫靶,這個成績還被當成神技。

李曜現在要求的是馬上定點射,馬匹是不是決然不動,這個不好說,但弓肯定是使用馬弓。這麽說來,這阿悉結可陸居然能用馬弓射出步弓強手的效果,而且他說的羊角,還不知道是說活羊不是,倘若是指活羊……李曜懷疑就算李克用那樣一箭雙雕的神射,也未必能超過此人了。

見李曜一臉驚訝,另一個沙陀漢子忿忿道:“可陸,你又來炫耀你那張家傳的寶弓!哼,你自己說,你我拿同樣的弓,你可能勝我?”

李曜聽得心中一動:“原來這阿悉結可陸是因為有寶弓在手?不過即便如此,其射術之高超,也足稱神技了。”他轉頭朝剛才說話的人看去,隻見此人年紀甚輕,約莫隻有十五六歲,之所以剛才李曜錯將其當作“沙陀漢子”,乃是因為此人身量高大,聲音也很雄渾,不似變音期少年之狀。

這少年身高於李曜相仿,健碩尤勝三分,生得濃眉大眼,獅鼻闊麵,望之便給人以威武雄壯之感。隻是此時他一臉忿忿,卻不知為何。依李曜來看,就算你射術不比人家差,可人家多了祖傳寶弓,那也是實力的一種,你祖上不如人,今生純屬運氣差了,如之奈何?

李曜原以為那阿悉結可陸定然嘲笑此人家世寒酸,卻不料,那阿悉結可陸反而笑了笑,拱手道:“國寶神射,俺是比不過的,俺認輸便是。”

李曜聽了大感意外,心中忖道:“這些沙陀、五院諸部之人,天生好勇鬥狠不提,在騎射方麵更是誰也不服誰,這阿悉結可陸聽起來也是極其了得的神射手了,居然被這少年一言逼退?這人是誰?……啊,他叫國寶,嗯……嗯?國寶?”李曜忍不住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心裏搖頭:“這少年哪有熊貓那種憨態可掬的模樣?人家這分明就是獅兒麵,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

那名叫“國寶”的少年果然不是好相與的,阿悉結可陸明明服軟了,他卻仍不放過,當下冷然道:“你既自承射術尚不及某,安敢質疑軍使決斷?須知為軍使者,一軍統帥是也,所思所慮,著眼全軍。你縱然射術上佳,又有寶弓在手,可於八十丈外射中羊角,那卻也隻是你一人之能,難不成飛騰軍全軍都能如此?既然不是,那你此言何意?分明就是以技邀賞,如此不堪!某卻覺得軍使這番設置三級九等,最是得宜。飛騰軍、飛騰軍,若非騎射俱精,豈配叫做飛騰?飛騰軍中正要有這般詳細公平之考核,今後方成河東強軍。”

李曜聽得頗為驚訝,心道:“這沙陀少年難不成還是個讀過書的?瞧這番話說得還挺有見地啊。”

李曜當下便問:“言者何人?”

那少年見李曜發問,轉身拱手道:“代州雁門沙陀胡兒史建瑭,見過李軍使。”

李曜眼中精芒猛然一閃,急問:“史建瑭?你父可是史公敬思?”

史建瑭麵色沉肅,不似少年模樣,穩穩道:“軍使明見,先父正是史白袍。”兒不能稱父親名諱,是以史建瑭以史敬思當年綽號相稱。

史敬思乃是當年李克用麾下驍將,李克用任雁門節度使時,他就開始跟隨李克用。中和四年,以先鋒的身份跟隨李克用討伐黃巢,常率領騎兵作戰,勇冠諸軍,當時李存孝年紀尚輕,李克用還曾開玩笑對史敬思說“此子數年後可與公敵”。意思是說李存孝再過數年,能跟史敬思做敵手。李存孝那是何等厲害的人物,當時也不是史敬思敵手,可見史敬思之強。

後來,朱溫在上源驛襲擊李克用時,正是史敬思不顧個人安危,單騎斷後,持弓與與朱溫軍士戰鬥,箭無虛發,射死數百人,又空手再殺數十人,才被人海戰術淹沒,慷慨赴死。

李曜對於這樣的人物,曆來都是尊敬的,更何況史建瑭自己今後也是一員智勇雙全的驍將,建功極多,河東軍中人送綽號“史先鋒”。

李曜實在沒有想到,居然會在自己軍中發現史建瑭這種名將苗子,簡直喜不自勝,當下哈哈一笑,親熱無比地拉過史建瑭:“未曾想竟是國寶老弟!某久聞白袍將軍大名,隻恨君生我未生,與敬思公緣吝一麵。今日有緣,得見國寶老弟,果然虎父無犬子!所謂見子如見父,敬思公之威武,盡遺老弟矣!”

史建瑭沒料到李曜對其父親如此盛讚,也將他誇得跟什麽似的,他畢竟不比李曜兩世為人,當初又是專做應酬之事,哪裏聽過這麽多的讚譽,當時就有些不知所措,隻是道:“軍使過譽了,建瑭魯莽蠢笨,哪及父親萬一?”

李曜哈哈一笑,叫他不比謙遜,然後又問:“此前某聽說國寶素為大王所器重,乃置於鐵林軍中鍛煉,此番如何卻進了某這飛騰軍?”

史建瑭道:“原是在鐵林軍的,隻是前番隨軍北上作戰,薄有微功,是故擢為旅帥,然則鐵林軍中旅帥滿員,因而轉遷到了決勝軍,鎮遠公(指周德威)言及飛騰軍正值新建,便叫某來拜見軍使……”他說著對李曜一拱手:“還望軍使收留。”

李曜聽了,簡直喜出望外,鐵林軍滿編了,決勝軍多半也是滿編狀態,結果史建瑭這樣一個未來的大將級人物居然“找不到工作”,就這麽被轉來轉去,轉到他這個新軍來了。

李曜一時間簡直像中了大獎似的,笑得那叫一個歡暢,親熱地拍拍史建瑭的肩膀,道:“似國寶這般將門虎子,能來某這裏,那是某之福氣,也是全軍服氣,說什麽‘收留’?”

史建瑭當即一喜,單膝一跪,用力抱拳道:“多謝軍使!”

李曜心道:“不知這算不算納頭便拜?嗯,周德威雖然給我送了個好苗子來,不過此時暫時可就有些不好辦了。決勝軍隻來了五十人,可史建瑭卻是旅帥,這個人要安置妥當就不容易了。按說以史建瑭的能力,讓他做自己的牙兵旅帥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不過這個位置自己早已內定為憨娃兒了,憨娃兒忠心耿耿,武藝高強,乃是牙兵旅帥的最好人選。可史建瑭怎麽安排呢?以他的身份、能力,不可能讓他去做隊正,那簡直暴殄天物啊……難道,讓他做副軍使?可副軍使卻不是我一言可決的事,要上報李克用才行啊。”

他心中正猶豫,史建瑭卻又繼續道:“軍使,今日某來飛騰軍,乃是大王示下,鎮遠公奉命而為,與某同來的,還有軍使故人。”

李曜奇道:“故人?”轉頭一看,卻竟然看見李嗣恩走了出來,拱手笑道:“十四兄,小弟今後也要在兄長手底下討活了,兄長不會把小弟趕回去吧?”

李曜心中忽然猛地明白過來,剛才史建瑭說,他們兩人之所以過來,是李克用發話之後,周德威順勢照辦的,可見這根本就是李克用的意思。李克用派他們兩個過來,人不多不少正好兩個,年紀也正巧都比李曜略小一點,這其中的用意,簡直太明顯了!

副軍使、都虞候,李克用分明就是安排他們兩人來頂這兩個職務的。

至於李克用的意思,李曜覺得有兩方麵,一方麵是派兩名年輕有為的將領來幫襯自己,由於年紀比較輕,原先地位也不是特別高,李曜比較容易壓製得住,這顯然比派老將來要好;另一方麵,這二人一個是養子,一個是忠臣之後,兩人還可以對自己起一定的監督作用。

對於李克用的第一條考慮,李曜自然隻有感謝,而對於第二條,他卻也不覺得氣惱,因為這在他看來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義兒黑鴉軍在此次河東大戰之前,李存孝和李嗣昭關係甚好,但也有李存賢這個李存信這邊的將領參雜其間,隻是在大戰之前才臨時調動,可見這樣的防範措施是普遍存在的,又不是隻針對他一人,有何值得氣惱的?

李曜既然明白過來,當時便笑道:“哪有那般道理?嗣恩與國寶此來,來得正是時候,某這飛騰軍新近方立,連副軍使與都虞候都還沒有定下合適的人選,嗣恩和國寶正可以充此二職,如此一來,某亦可以省心省力不知多少了。”

副軍使,也就是飛騰軍副都指揮使,這個沒什麽可解釋的,就是飛騰軍二號領導。

都虞候這個職務,出現的時間還不算長,乃是藩鎮節帥以親信武官為“都虞候”、“虞候”,於軍中執法所設。當然同時在中央禁軍,如神策軍中也設有此職。(注:不過“虞候”一職出現較早,本為掌水澤出產之官,所謂“藪澤之薪蒸,虞候守之”。宇文泰相西魏時,置“虞候都督”,後世沿襲。隋為東宮禁衛官,掌偵察、巡邏。)

這個職務現在基本是以軍法官的麵目出現,主要掌握軍中綱紀。而發展到五代時,都虞候就成為了禁軍高級軍官。後梁有六軍馬步都虞候,後唐以後為侍衛親軍(即殿前、侍衛二司,侍衛司又分侍衛親軍馬軍司和步軍司)的高級軍官,有侍衛親軍馬步軍司都虞候、殿前司都虞候、侍衛親軍馬軍司都虞候、侍衛親軍步軍司都虞候四種都虞候,為各司的第三把手,僅次於都指揮史、副都指揮史。宋代沿置,但由於侍衛司都虞候位高權重,一般不設——這也和“二司”走向“三衙”的變化有關。

後來這些發展暫時不必理會,至少在現在,都虞候基本等同於軍中軍法官。不過由於是在這樣一個時代,都虞候並非隻管軍法,卻不領兵的。義兒黑鴉軍在李存賢調去北線作戰之前,李嗣昭就是義兒軍都虞候,他卻也照舊可以帶兵。而且實際上,都虞候不僅在軍中執掌綱紀,若是該軍駐紮外地,當地行政機構已經失效的話,則也兼管當地民事訴訟等案件。

另外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都虞候掌握軍中探馬斥候的時候有很多,比如李嗣昭便是如此,那次去探查孫揆大軍道路,便是李嗣昭派出的探馬。(無風注:都虞候的問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具體參考金建鋒先生《唐代都虞候的若幹補充》一文,或張國剛先生《唐代藩鎮軍將職級考略》。)

李曜將最關鍵的兩個位置定下人選,決定了下來,又宣布了騎射的動態射擊考核標準,便再不囉嗦,帶著李嗣恩和史建瑭往節帥王府趕去。

此番他定下的飛騰軍主要將校配置如下:

指揮使不必說,就是他李曜。

副軍使:李嗣恩。

都虞候:史建瑭。

甲旅旅帥:朱八戒。

乙旅旅帥:拔塞幹·咄爾。

丙旅旅帥:處木昆·克失畢。

丁旅旅帥:張光遠。

戊旅旅帥:劉河安。

這其中前四人不必介紹,後麵四人自然也是各有來曆。

拔塞幹·咄爾,此人乃是沙陀族人,其姓拔塞幹原是西突厥貴族姓氏,後來西突厥衰落,沙陀內遷之前征服了拔塞幹部落,久而合之為一,隻餘姓氏。咄爾此人原是突騎軍所來,擅長馬戰那是不必說了,尤其此人左右開弓如同兒戲,什麽蹬裏翻身之類,那也不在話下,馬術之好,如今的飛騰軍中隻怕無出其右者,就算憨娃兒也不行。

他是個典型的胡兒模樣,圓團臉,大胡子,膀大腰圓,十分魁梧,威猛非常。但你要仔細去看他走路,會發現有點搖晃,主要是因為此人在馬上的時間可能比在路上還多,因此腿型古怪——其實也就是有點O型腿,再加上習慣性的兩腿分得比較開,走起路來自然怪異。

處木昆·克失畢,也是沙陀人,跟拔塞幹·咄爾的祖上一樣,他的祖上也是貴族出身然後被沙陀征服,順便帶來大唐內附,百餘年過去,也隻剩一個姓氏,其餘都是典型的漢化沙陀人模樣。他的漢話說得很不錯,據說還認得一些漢字,長相也不像咄爾那般粗豪。但是如果你因此就以為他已經完全漢化得跟漢人一般無二,他一定會用其拿手的馬上三段擊來回應你的質疑。克失畢此人出自突陣軍,手中使的是一杆黑鐵蛇矛,另外會一套神奇的三連射箭術,能夠一次抽出三根箭來,連續不斷地射出,快如眨眼,很是厲害。

張光遠出自萬勝黃頭軍,萬勝黃頭軍這是一支漢軍,而且並非全部騎兵配置的漢軍,乃是馬步俱全。李曜此次從中抽調一百騎兵,萬勝黃頭軍軍使李存進因此還很揪心,隻是他們二人乃是同一戰線,這點支援也是沒法子的事。張光遠出身貧寒,但卻頗有誌氣,當初李克用應詔討伐黃巢之前,在代北征兵,張光遠慨然投軍,一路殺敵立功,至有今日旅帥身份。他或許沒有咄爾和克失畢的馬術、射術精湛,但此人性格沉穩果敢,卻又是前者所不能及。

劉河安出自飛騎軍,乃是軍旅世家出身,其父生前為雲州小校,後不幸戰死。劉河安因自小勇武有力而補入軍中效力,後隨主將李存璋一並支持李克用占據雲中,輾轉又跟著大戰無數次,本立下不少軍功,奈何此人好酒貪杯,誤事兩回,差點被軍中都虞候斬首,後以軍功相抵,白身再戰數次,又再次累功至旅帥。李曜對他的判斷是:有能力,也有缺點,如果使用妥當,還是能有一番作用的。但如果使用不當,這鐵定就是下一個淳於瓊,任你多大家當,他都有本事給你敗光。

總的來說,李曜對這幾個人選還算大體滿意,別的不說,至少看起來這批人都還是有能力的。晉軍將材濟濟,天下聞名,的確不是蓋的。

這也是他沒有加入李克用幕府,要不然的話,他一定會感慨:“尼瑪你還能再偏科一點不?這是節帥幕府啊,您就招這麽一批‘人才’幫您打理政務?難怪治下精兵強將那麽多,最後實力卻越來越不如朱溫。大王哎,你倒是趕緊重用張承業吧!”

現在李曜唯一擔心的是,這些人原先都是“有主”的,現在集合在自己麾下,自己有沒有能力將他們一一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