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晡心中著慌,嘴裏還想辯解:“耶耶,此事……”

“三郎!”李暄卻搶在父親之前喝斥道:“事已至此,你莫非還有話說!”

李晡見大兄聲色俱厲,心中升起一絲涼意。出主意的是你,倒黴的卻是我,如今你倒還有臉出來責我,當真是好一個長兄!

不過他倒是錯怪李暄了,李暄這邊將他喝斥住,立刻轉頭湊近李衎,附耳道:“耶耶息怒,三郎想來已然明白其中緣故,隻是一時抹不開臉麵,才這般倔嘴,此事實乃家中醜聞,但畢竟趙氏還是三郎妾室,兒以為不如便叫三郎自己處理,一會兒兒也留下,與三郎將其中利害分說清楚,想來三郎不至於在此事上繼續裝糊塗。”

李衎微微蹙眉,轉頭問李曜道:“五郎,此事交給你三兄處置,你可放心?”

李曜做出一副強壓怒氣的模樣,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睜眼緊緊盯著李晡,一字一頓道:“兒……遵從父親吩咐。”

李衎麵色稍緩,放下心來,道:“好,如此最好……三郎,五郎此番大度,也是瞧在你們兄弟情分上,不與女流之輩多做計較,但五郎雖願寬宥,你的處置如何,為父卻是看著的!”

他說完,還是覺得這般處置對李曜有些不厚道,畢竟這個時代的人,名聲是看得很重的,方才對李曜的誣陷如果成立,他即便不算身敗,名裂卻是肯定的了,現在處置之權交給三郎,萬一他仍然包庇趙氏,不僅五郎麵子上不好看,就算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是顏麵無光。

隻是話已出口,再收回來卻不可能了,隻好沉著臉看了一眼李暄。

李暄知道父親的意思,也沉著臉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李衎便拂袖道:“便是如此了!五郎,你隨耶耶走走。”說完便轉身徑直往門外走去。

李曜點點頭:“是,父親。”隨即跟在李衎身後,走之前卻回頭望了李暄、李晡兄弟,卻始終沒有看趙三娘子一眼。

李曜隨李衎出得院外,往來侍女下人見阿郎與五郎君都沉著臉,都不敢上前攪擾,任這對父子走到後院的小花園裏。

李衎在一株桃樹下站定,沉默片刻,才道:“五郎年來多有建樹,耶耶甚為欣慰,隻是你與三郎之間,為何便越鬧越僵了?”

李曜站在他旁邊,淡淡地道:“耶耶既然動問,兒不敢不據實而稟:所謂忍,心頭插刀者也。人論胸襟氣量,隻問是否能忍,卻不知那心頭插刀之苦,若是一次兩次、一日兩日,倒還容易,可若十數年如一日地心頭插刀,試問誰能忍得?便是漢之韓信,那**之辱也不過一時之辱,莫非他曾十數年,日日這般受辱不成?”

李衎麵色一變:“三郎縱然脾氣差些,對你有些苛責之處,難道你便將之看成侮辱不成?”

“耶耶當真未曾與聞?”李曜嗬嗬一笑,卻不再解釋什麽。

李衎微怒道:“你說韓信受那**之辱不過一時之辱,並無什麽了不得,那勾踐又如何?他從戰敗到報仇,難道不是十餘年麽?”

李曜哂然一笑:“父親慎言,須知韓信不成真個報仇,勾踐卻是報了仇的!”

李衎頓時語塞,慍道:“五郎,你今日受人誣陷,正在氣頭上,為父不與你計較。隻是三郎畢竟是你兄長,縱然有所不是,你也應當擔待一些,為父這邊,也會不時敲打……自家兄弟,非要弄得麵和心惡,惹人笑話不成?”

李曜沉默片刻,道:“耶耶當知,兒子不是惹事之人,更不會無故去惹三兄,隻要三兄不來找兒的麻煩,做弟弟得豈能不恭、豈敢不恭?”

李衎心中暗歎一聲,岔開話題道:“今日你去趙氏那裏,聽說是為了找你那小丫鬟,叫做趙穎兒的?”

李曜點頭道:“正是。”

李衎想了想,問道:“趙穎兒今年年歲幾許?……可是豆蔻之年?”

古時女子,所謂豆蔻年華,乃指十三歲。

是以李曜點頭道:“正是。”

李衎便隨意擺擺手:“既然你這般在乎這小娘,便收了她過門便是。你以得了表字,雖然為父尚未為你物色準妻室之家,但先納一兩房妾室卻也並非不可。她家耶耶便在鐵坊做事,你寫一封書文與他,派個小轎接這小娘進來,倒也方便。”

李曜愕然一怔:“她才十三歲啊……再說她也沒說要嫁給兒……即便要嫁娶,又怎能這般草率?”

李衎也是愕然一怔:“十三歲怎的?夠了啊。你還擔心她不嫁?莫名其妙,某就不信她耶耶會不同意!你納個小妾,還打算做完六禮,八抬大轎去請麽?”

李曜這才想起,如今是唐朝啊!

唐太宗在貞觀初年(627年)發布了《令有司勸庶人婚姻及時詔》,其中規定“其庶人男女之無家室者,並仰州縣官人,以禮聘娶,皆任同類相求,不得抑取,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及妻喪達製以後,孀居服紀已除,並須申以媒媾,命其好合”。這就是把結婚年齡明確在法律上,而且這個規定要比以前的年齡規定要小的多。後來,唐廷又以婚姻的是否及時、鰥寡數量的多少、戶口的增減作為考核官吏的標準之一。所以,在這種早婚早育政策的影響下,唐代社會出現了男子未冠而婚,女子未笄而嫁的普遍現象。武則天年僅十四即入宮為妃,就是典型的一例。

至於李衎根本不在乎趙穎兒家中的意見,這個也很簡單,雙方是東家和雇工的差別,東家要娶你家女兒,哪裏有人會不同意的?何況李曜怎麽看也是一表人才,又不是殘廢、奇醜、傻子之類的極端情況。

盡管唐代婚姻較前代比較開放,青年男女擇偶相對自由,但是在家長製的宗法社會,家長對家庭成員的婚姻完全包辦的傳統並未改變。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為數千年婚姻手續的定製。唐代的婚姻大多數也不例外,仍須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能好合,隻是男子出門在外之時,才可“自娶妻”,但是這畢竟隻是少數。

唐代法律明文規定“為婚之法,必有行媒”、“嫁娶有媒”、“命媒氏之職,以會男女”,民間也有“無媒不得選”之說。如開皇初年,樂平公主之女娥英擇婿時,隋文帝“敕貴公方集弘聖宮者,公主親在幃中,並令自序,並試技藝,選不中者,輒引出之,至(李)敏而合意,竟為姻媾”。這便是典型的由父母做主的婚姻。

不過,在唐代比較開放的風氣影響下,也出現有些青年男女,不受父母和媒人的束縛自己擇偶。有的家長也尊重子女的心願,容許自主婚事。唐玄宗宰相李林甫有六位千金“各有姿色,雨露之家,求之不允”,李林甫在客廳牆壁間開一橫窗,裝飾雜寶及紗縵,常日使六女戲於窗下,每有貴族子弟入謁,李林甫即使“女於窗中自選可意者事之”。(無風注:確有其事,但是被當時名門大家當作笑柄了。)而在唐人傳奇中,男女自由擇偶的故事就更多了。如紅拂女夜奔李靖,張生和鶯鶯的愛情故事等。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不僅在現實中有自由擇偶的現象,而且在唐代“婚姻法”——《唐律疏議》中也透露出容許婚姻自擇之意。《唐律·戶婚》曰:“諸卑幼在外,尊長後為定婚,而卑幼自娶婚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從尊長,違者杖一百”。此規定的意思就是,子女未征得家長的同意,已經成立婚姻關係的,法律給予認可。隻有未成婚而不尊長者,才算違律。這條規定從法律上為青年男女自由擇偶開了小小的綠燈。

這還是說的正妻,如果是妾,那就更加隨意得多了,何況現在是李衎這個做父親的親口準許,李曜隻要一點頭,這事情就算成了。

但李曜卻搖了搖頭:“十三歲太小了,身子都沒長開,這麽早成親,對身體不好。還是過幾年再說吧,兒不急此事。”

李衎失笑道:“納個妾而已,偏你還這麽多講究。不過,既然你這麽說了,那也隨你,耶耶還是那句話,一個小妾,本是你的侍女,你什麽時候要收,那就收了,今後也不必再來與耶耶說道了。”

他說得輕鬆,李曜卻聽得心中發寒,過去看書中文字說古代女子地位低下,他沒有感覺,因為後世的女子,那地位……就不說了。再說他自己身為男子,覺得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反正也跟他沒有半分代入感,低就低唄,無所謂。此時他自己穿越到了這個時代,才知道這種低下,低得何等可怕!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然而男子入行是自己選擇的,女子嫁人卻大多沒有選擇!

除此之外,李衎對妾室的那種輕視,李曜也覺得心驚,甚至有些心涼,即便他是男子,可作為聽“男女平等”聽了那麽多年的男子,忽然在自己身邊發生這種事,仍然會覺得不忍。

此時在想想那些做妾的女子,當真是何等不幸!若是丈夫寵愛,或許還略微好過一些,若是丈夫並不如何寵愛,那日子……

他忽然想起張巡殺妾的那個“典故”來。唐朝在爆發安史之亂後,河北、中原一潰千裏,朝廷地方軍隊紛紛棄城或投降。這種情況下,張巡、許遠的部隊在睢陽的表現實數難得,他們因被安祿山的軍隊包圍卻始終不投降而得到廣泛讚美。名臣張巡死守睢陽,糧食都吃光了,就吃戰馬,戰馬殺光了,就吃老鼠、麻雀、樹皮,可是這些也都吃光了怎麽辦?那就隻好開始殺人吃人了……

《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三十七忠義下》記載,(張)巡乃出其妾,對三軍殺之,以饗軍士。曰:“諸公為國家戮力守城,一心無二,經年乏食,忠義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膚,以啖將士,豈可惜此婦,坐視危迫。”將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強令食之。

“我狠不能自己割自己的肉給你們吃,怎麽能可惜一個區區的女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即使是小貓小狗相處久了也是要有感情的,況且是和自己有如此親密關係的女人。

李曜覺得自己很難想象張巡是怎麽輕易在兵士們麵前宰殺和他有過如此親密關係的女人的。這個沒有留下姓名張巡的妾,能做一個唐朝太守的女人,其姿色應該不會太差。她被自己托付終生的男人殺的那一刻,她該是如何想的呢?軍人、男人的職責不就是為了保護女人們、老人們、孩子們嗎?更何況是自己的女人?以他現代人的眼光,真的很難去理解與想象……

自從張巡開始從我做起,宰殺身邊活口後,唐軍開始宰殺活人。《舊唐書》記載:“(張)巡強令食之。乃括城中婦人;既盡,以男夫老小繼之,所食人口二三萬。”“本州強寇淩逼,重圍半年,食盡兵窮,計無從出。初圍城之日,城中數萬口,今婦人老幼,相食殆盡。”《新唐書》記載:“被圍久,初殺馬食,既盡,而及婦人老弱凡食三萬口。”《資治通鑒》記載:“(張)巡出愛妾,殺以食士,(許)遠亦殺其奴(亦字表明奴不僅是指女奴,還有妾);然後括城中婦人食之;既盡,繼以男子老弱。”睢陽城被圍前有六萬多人,到被叛軍攻破的時候十個月,隻剩下幾百人了。除了戰死餓死恐怕都是被活活宰殺的,而女人是最先遭殃的……

從這些曆史記載得出唐軍吃人順序是先吃女人,女人吃光後再吃老男人然後是小男人。可以推斷出最先被吃的,地位一定是最低的。

雖然李曜在未穿越前,對於有些莫名其妙的女權主義者很是厭惡,她們搞什麽“站立小便”、搞什麽“不穿內衣”,讓李曜覺得這些人的思維已經病態了。小便是否站立、平時是否要穿內衣,隻是女人和男人的差別,而不是女人和男人的差距,這種事都拿來當做男女不平等的表現,那責任隻能找造物主去了。

但是,眼下他卻是深深地為這個時代的女子感到悲哀。可惜,他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輕,無論怎麽做,無論怎麽為人家爭取,都不會有效果。說不定還會被人看做異類來排斥,他甚至能夠斷定,這些排斥他的人裏,還會有許多女人……這是悲劇中的悲劇。

李曜沉默地點了點頭,李衎見話不投機,隻當李曜還在生悶氣,就再叮囑了幾聲,吩咐李曜自己回院,自己也自顧自去了。

趙氏的房中的情形,比李衎和李曜父子對話還要冷場得多。

李暄和李晡兄弟相對而坐,趙氏早已穿好衣服,可憐兮兮地跪坐在李晡身邊偏後處,根本不敢說話。

李晡喉嚨像是被人卡住,粗聲道:“大兄,此番計較,可是你教小弟的。”

“某的計較難道有錯嗎?”李暄不悅道:“此番出錯,一則是沒有料到五郎竟然有如此急智,二來……趙三娘子,不是某說你,五郎血氣方剛之年,你居然花了那麽長的時間還沒……叫某說什麽好呢?”

他是李晡的兄長,又不好直說“你這小妾怎麽連勾引個小處男都搞不定”這樣的話,頓時越說越覺得憋悶,幹脆偏過頭去,懶得說了。

可是,他憋悶,李晡比他更憋悶!趙氏如果真那麽容易就把李曜勾引到床上去了,縱然這事是他要趙氏做的,可看在眼裏豈能心情舒暢?趙氏“辦事不利”,似乎倒可以從某種程度上表明她不是心甘情願勾引李曜,還能另他心中暢快一點,然而這樣一來,事情偏有沒辦成,還在李衎那裏討了個大罵,現在事情的處理也成了麻煩……確切的說,是對趙氏的處理成了大麻煩。

李晡悶聲悶氣道:“事已至此,再說其他也是無用,某隻找大兄討個妥善處理之法。”

“怎麽就叫妥善?”李暄冷哼一聲:“你若想耶耶不怒,最好就是一紙休書了事。”

趙氏渾身一顫,求饒道:“大伯,奴家可是聽三郎吩咐才做這事的,奴家是冤枉的啊!”

李晡聽他二人的話都不是味,一發怒道:“某若這般休了,豈非忒地叫那小兒笑話!今後如何還有臉麵見人?此事萬萬不妥!”

趙氏聽了,心中稍安,趕緊離李晡近一點,越發做出柔弱狀,隻盼能激發他一絲男人保護女人的天性來。

李暄則道:“你若是不怕耶耶發怒,倒也還有辦法。就是讓趙氏回門三月,勒令娘家管教女兒,閉門思過。”

李晡還待不允,趙氏卻已經先說話了,重重叩首道:“奴家多謝大伯幫襯。”她雖是女子,卻還比李晡知道進退,如今這情形,李衎已經認定是她勾引五郎,她能保住不被休走,已然是難得之喜,哪裏還求得許多?

李晡道:“那她不是還要背著一個難聽的名聲?”

李暄皺眉道:“三郎,不要被憤怒衝昏頭腦!你也不想想,這件事耶耶會到處說嗎?五郎會到處說嗎?”

李晡一愣:“耶耶許是不會亂說,那小兒如何不會?他傳將出去,既削了某的臉麵,又給自己臉上貼了金,如何不好?”

李暄恨鐵不成鋼的歎息道:“他若說了,耶耶豈能對他有好臉色?他本就知道耶耶疼愛你我兄弟,如今既然有了這般城府、急智,那就更加不會做這等蠢事,讓耶耶不喜了。”

李晡這才明白過來,稍微鬆了口氣,哼道:“此事……也隻好這般了。不過大兄,難道就這麽放過李曜了?某可咽不下這口氣!”

李暄擺擺手:“放過,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五郎今日必然已經明白,這件事後麵有你的身影。不過,某料定他還未懷疑到某頭上來,是以下一次……某要親自出馬了。”

李晡大喜:“那敢情好!大兄可有計較?”

“自然。”李暄傲然道。

李晡眼中發光:“計將安出?”

“此計名曰苦肉計。”李暄冷笑一聲:“隻是,卻要你我兄弟吃一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