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清點,整個梨園一役,河東軍破城、追擊共斬首一萬餘級,俘敵近三萬,被天子定義為叛逆的邠寧節度使王行瑜及其兄弟王行約、其子王知進被陣斬當場。

李茂貞得知王行瑜被殺的消息之後,迅速出兵,準備趁河東軍還在梨園寨之際搶占邠州,遂令假子李繼徽率一萬兵馬去救龍泉,自統大軍三萬屯駐鹹陽,欲斷了李克用歸路。

張承業得知之後,前去麵見李克用,問他打算如何處置。

李克用道:“李茂貞反複無常,賊心不死,我欲分軍,由存曜領兵平定邠寧,我自領大軍,直取鳳翔。隻是有一點難辦,李茂貞已上表歸順朝廷,因此還須天子作主為妥。”張承業聽後放下心來,表示同意。於是李克用修疏宮闕,請天子下敕,勒令李茂貞歸鎮,若其不從,則將大軍順便取了鳳翔。

昭宗聞奏,立刻頒下敕書,李茂貞猶豫兩日,終是不敢造次,隻得歸鎮。李克用遂一麵屯駐梨園寨作短暫休整,一麵仍派李曜、李嗣昭、李嗣源領兵爭奪。他原是要留李曜三人休整,又擔心他三人覺得頭功拿了大半,剩下邠州賊巢卻分功於別人,會有所不服,這才仍命他三人出征。

好在李曜梨園寨這一仗打得戰果驚人。他以一萬六千兵馬,破堅城、殺敵酋,陣斬一萬餘,俘敵三萬,王行瑜的五萬邠寧大軍旦夕之間灰飛煙滅,何等聲威?想想當初王行瑜的囂張跋扈,那可是幾乎與李茂貞平起平坐的大藩鎮,結果卻被一朝蕩平。以至於關中諸鎮如今聽到“李存曜”三字都覺得有些背脊發寒。

有這麽一場大勝墊底,李茂貞又被迫退回了鳳翔,邠州守軍得知仍是李曜領兵殺來,滿城失聲,自知抵擋不了他那號稱“昆侖難擋”的開山軍,果斷獻城投降,邠寧遂告平定。

李曜進入邠州城後,隻是入主節府偏院,而封倉庫、撫居民倒是自己便做了決定。同時飛報李克用,請他前來接收邠寧節度使府。

李克用聞李曜接受邠州投降卻不住進王行瑜的節府,反而來請自己過去,心中自然頗為滿意,當下欣然前往。李克用既至,一番慶功宴自然無須贅言。

當夜宴罷,李克用毫無顧忌住進節府後院,如主人無二。誰料沒過多久,張承業卻找到李克用,誠懇地道:“關內係天子近居,王行瑜恃功逼君,天子故而令大王討而誅之。大王如果取而代之,必至中外嘩然,說大王複如王行瑜所為,於大王不利。大王如今乃我大唐擎天玉柱,忠心可昭日月,前番舊誤早解,今日恩寵無兩……為大王計,不如將邠寧交還天家。”

要說這亂世爭雄,每一寸土地都不知要用多少錢糧和士卒性命換來,李克用如何舍得!聞言便有些猶豫不決,遂請張承業去休息,又招蓋寓來問。

蓋寓說道:“河東數萬將士浴血奮戰,方得邠寧片土,大王可欲令將士寒心?”

李克用一驚,沉吟道:“容我深思。”

蓋寓退,張承業複入,道:“蓋公必是勸大王占據邠寧,河東眾將士恐怕多半也必是此意,獨老奴再勸大王還鎮歸闕!”

李克用歎道:“我既為大唐宗室,自然盼著天家皇圖永安,可我又是一方藩帥,不能寒了眾將士之心。監軍,我心中為難,你可知曉?”

張承業懇切道:“誠如大王所言,大王今日所麵之局,看似確難兩全,然則大王須思:大唐雖顯破敗,然而民心未失,靈魂尚存。大王欲掃蕩群雄,建功立業,若得朝廷庇佑支持,則每每師出有名,無人可以苛責;反之,若無天子詔令而自為,則如王行瑜一般名聲掃地,他日必失民心,則引天下群雄共討之。一進一退之間,還請大王深思!”

李克用果然動容,問道:“誠如監軍所言,我若還鎮,便能得朝廷信任、庇護?”

“以老奴猜度,大王此番功業巨大,天子或不惜親王爵位,大王即是我大唐建朝以來,首位列土封疆的異姓一品王。”[無風注:唐朝封爵九等,隻說王爵,有二等三樣:一曰王,食邑萬戶,正一品;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戶,從一品。皇兄弟、皇子,皆封國為親王;皇太子子,為郡王;親王之子,承嫡者為嗣王,諸子為郡公,以恩進者封郡王;襲郡王、嗣王者,封國公。]

李克用聞言,果然心頭一震,說道:“漢高祖有白馬之盟,說‘異姓不得封王’。縱觀我大唐,汾陽郡王郭子儀、西平郡王李晟等先輩,居功至偉,也不過虛領郡王爵祿而已,並無封地。我的國姓也是朝廷所賜,本一異姓番邦胡兒,安敢貪得正一品親王極爵?且容我深思。”

張承業正要告退,忽然想起一事,道:“大王,若大王怕麾下有功之將寒心,不弱先問李正陽。”李克用心中一動,正要說話,張承業已然退出門外。

李克用遂吩咐左右:“此事難決,速召李開山前來見我。”

誰知牙兵剛走,李罕之卻又來見,這人倒是直白,直接求鎮邠寧,他說:“仆自歸大王,已有數年,今已年老體衰,唯求一鎮頤養天年!”

李克用正被這事鬧得心煩,聞言便道:“關內天子近居,王行瑜恃功逼君,我故而與公討而誅之。今若占據,必使中外嘩然,謂我輩複如王行瑜所為。我意還鎮天家,如今正欲召正陽前來,問他軍中可有別意。公與我情同手足,義比金蘭,待回到太原,自當為公論功行賞,此時不必心急。”

李罕之哪裏不知這是推脫之言,當下不悅而退,尋到蓋寓,大發牢騷道:“我以一大州刺史,隨大王出生入死,抵擋朱溫,屢立戰功,為河東藩屏,如今卻不能得一鎮頤養天年!我已老矣,行將就木,豈非要抱憾終身?”

蓋寓安慰道:“我當再為公一請。”乃複見李克用,道:“將士聞王爺欲還邠寧歸闕,無不寒心,罕之數年來為河東藩籬,抵擋朱溫頗有功勞,如今卻不能得居一鎮,以仆觀之,此人隻怕已生異誌了!”

李克用歎了一聲:“寄之啊,我對於罕之,並不是舍不得一鎮,但觀他實為魚鷹,饑則為用,飽則背-飛!此人之用處,我心中早有定計,你就不要再說了!”

蓋寓聞言,欲言又止,似乎仍有不甘。李克用見了,知道蓋寓不論怎麽說,也是一心為自己好,當下解釋道:“寄之,你須知曉:罕之不比正陽,正陽自幼習文,知臣禮人倫,守節行操,若他來向某請鎮邠寧,某勢必深思。而罕之不同,他心中未必有多少忠心良意,這幾年雌伏我河東翼下,不過因為我兵強馬壯罷了,一旦他複得盛勢,必絕河東而自立。”

蓋寓聞言,也不說信與不信,反而道:“那便將邠寧交於正陽,由他來做這邠寧節度使也罷,總好過歸還天家。否則,一來正陽大功之後,難有所酬,或使其心中失望;二來,河東出兵、出錢、出力打下的地方,卻這般白白送了出去,軍中必生怨言。”

李克用想了想,道:“我已召正陽前來問話,且看他自己如何思慮,再論吧。”說罷叫下人煮茶端上,與蓋寓同等李曜。[無風注:唐朝時,還沒有“端茶送客”一說。]

不多時,牙兵報開山軍使李曜請見,李克用立刻準進。

李曜一進門,李克用便看見他全身整齊,不禁有些意外。因為此時已然天色甚晚,按說他這幾日勞累得也夠了,晚上喝了慶功酒,此時怎麽也該睡了才是,便問道:“這麽晚了,正陽還未歇息?你是我河東重將,早晚必有大用,可得愛惜身子,莫要太操勞了。”

李曜微微笑道:“今晚並未處理雜務,隻是專心等大王相召罷了。”

李克用笑容一僵,想到此子曆來多智,他猜到自己要召他前來,似乎也沒什麽不對,隻是畢竟心裏有點發堵——領導被下級看穿意圖時其實都是這心態。當下臉色微微一沉,沉聲道:“哦?你可是想要節度邠寧?”

李曜立刻收起笑容,肅然拱手一禮,道:“不然,兒夜不就寢,專候大王相召,乃是欲請大王將邠寧歸還天家。”

此言一出,李克用與蓋寓二人同時霍然動容!

蓋寓搶先道:“正陽,此時可不是展示大度之時!邠寧之戰,我河東雖然勝得漂亮,你開山軍之損失也不算大,然則人吃馬嚼,花費錢糧無數,這又如何算?大軍勞動,前後數月,人困馬乏,最後卻是拍拍屁股就把戰果拱手相讓,你大度得起,你麾下的開山軍可就願意?”

李曜道:“蓋公此言,某曾三思。誠如蓋公之說,河東為此一戰,所費巨大。然則蓋公當記得當年天子興兵河東之事。天子之所以興兵,固然是被張浚等別有用心之輩欺騙煽動,可此事的源頭卻在於多年前大王殺段文楚而據雲中之事。”

李曜沒理會李克用和蓋寓同時臉色一變,自顧自道:“段文楚該不該殺?該殺。但偏偏就是因為未得天子詔令而殺了這麽一個該殺之人,大王當年受了多大的冤屈,吃了多少苦頭?甚至連擊滅黃巢這般回天再造之功也未令天下人改變態度,之後黜襄王、存易定,也是大功,結果如何?天子詔令討伐,仍被視為叛逆。由此可見,真正能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的,不是勢大兵強,而是天子一言!天子說你忠,不忠也忠;天子說你不忠,忠也不忠!別的不說,就說朱溫那偷鍋賊,我等誰信他是忠臣?可先帝給他改名全忠,天下人就盡道他忠了。”

蓋寓皺了皺眉頭,李克用問道:“舊事再提無益,隻是如今,難道我歸還邠寧,天子就肯相信,我李克用才是大唐真正的忠臣了?”

李曜道:“人心是肉長的,天子也不例外。大王今日歸還邠寧,天子必然心中感念,這一點總是無疑的。至於天子是否就此一事就完全相信大王一心忠於大唐,卻還難說。隻是,隻要大王一日未曾想代唐自立,則事天子隻能以恭,不可以逆,久之,則是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李克用歎了口氣,道:“我終是異族胡兒,能因功立於宗室之中,已是得天榮寵,安敢去想什麽代唐自立?此事提也休提。我廝殺半生,不過是為使沙陀有安身之所,為使諸將有用武之地。什麽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我李克用不需要,我隻想為先帝守護這大唐江山,隻望在我死後,能諡一個‘忠’字,此生足矣。”

李克用這番話,真是掏心窩子的話了,說的時候獨眼之中都微微浮現出一抹氤氳。似他這等直爽漢子,其實都是性情中人,平時或許大大咧咧,甚至魯莽滅裂,但真有人對他好,他會願意拿命去保護。他口中的先帝,不過是僖宗那個頑劣之君,但僖宗縱有千般不是,在李克用看來都不打緊,他隻記得一點:是僖宗皇帝賜給他們朱邪家李字國姓,從此位列大唐宗室,從此再無人敢看輕他的家門!——此天子之姓,誰敢鄙薄!

李克用經李曜這般一說,遂從張承業之勸,上表朝闕,將邠寧鎮還於天家,請文臣鎮守。

皇帝李曄初聞李克用已克邠寧,大喜,轉而為憂,深恐李克用占據關中,其勢更大,較王行瑜更為難治。待李克用奏表到達,喜不自禁,滿麵春風地對群臣說道:“朕初令李卿入關中平亂,還恐引虎趨狼。可如今日來看,李卿實乃我大唐的第一忠臣!此忠可嘉,此功當賞!朕意,李卿可等同於宗室,賜封地,加一品王。”

崔胤等朱溫一派的大臣自是極力阻止,道:“陛下不可!異姓封王,天下必將大亂!”

李曄怒朱溫不來關中勤王,當下回敬道:“天下如今就不是大亂麽,朕此舉不過是學漢高祖,分封諸侯為王,平定叛亂,使我大唐複興一統!日後自會推恩收回,卿等不用擔心!”

崔胤等人勸之不住,李曄遂下製書,賜李克用為忠貞平難功臣,因其所領七鎮,主體為古晉國之地,加封晉王。服九毓袞冕,入朝不趨,讚拜不名。

不數日,李克用在邠州迎接天使,那天使當眾念道:

維年月日,皇帝若曰:我國家作法於仁,達情以禮。振典謨而誕告,載名-器以公行。何嚐不重懷多難,豐報丕烈。矧乃圖先廟社,允集王功。誠動日星,必承天。王功建而臣節盡,天至而君命宜。昔經武為師,賜履荷宗周之寵。今在邦稱傑,剖符受全楚之封。英偉自侔,古今同典。當勳而舉,非我有私。具官某,博厚自持,堅剛不惑。抱公能察,守貴必恭。億然飛行之風,增彼懦夫之氣。

而先臣奇備,間代雄材。圯上視書,太公來受。雲中饗士,李牧複生。出鞏洛以行師,轉淮沂而殄寇。倬哉茂績,興在後昆。爾乃開國象賢,勤王繼誌。諒因心而無改,敬遺體以有為。英既臨,文茵是籍。率乎群後,自絕他時。控彼諸戎,不連右臂。日者毆除大盜,爰複神州。元功,載書盟府。以啟紹開之慶,是資戡定之勞。而伏念先朝,薦罹否運。朱玫則罪極邊伯,李煴則親非子頹。肆其樹置之謀,黷我纘承之統。是以奮飛長檄,條列本枝。遏濟惡之亂流,披崇奸之僭黨。夷凶有力,賀福無違。

近則王行瑜驕以叛恩,顛將敗族。爾乃先知塗地,每恥同天。顧刑憲之可加,抗封章而不避。潛思歃血,憤欲寢皮。而逆豎犯闕興兵,朕方奔車出次。始懷愧懼,未暇翦除行瑜轉禍終迷,幹誅罔畏。螫手而不能自斷,噬臍而誰複與論。你聞難成憂,直躬決策。衝冠激怒,折興言。龔行已勵於五申,急召寧煩於二節。武剛夙駕,屈產跳驅。存誠而有禮則安,舉事而不疑何卜。乃聲鍾鼓,乃合諸侯。留屯雖在於郊圻,宿飽匪勞於漕挽。你臨渭曲,深溝而親拒寇仇。我複鎬京,高枕而無虞侵軼。然後進攻外壘,盡複強軍。支翦喉舂,如麻滿野。或反袂以來獻,俾噍類之不遺。元惡出奔,勢窮就戮。廓清而罷,約束尚嚴。受降兼讓於使臣,擇帥請行於國命。一如紀律,以報會盟。天讚孔昭,主憂盡釋。始未見若之麵,今盡見若之心。神聽斯言,眾圖是賞。畫雲台而莫顯,篆樂石而非多。師氏建官,位惟極致。春秋列國,晉實大名。典重而近古不行,勳盛而予衷何愛。廣廷備物,且授詞臣。法座臨軒,式光體命。今致遣中書舍人薛廷冊爾為太師兼中書令,仍進封晉王。於戲!獨立王功,忠乃善藏之府。永膺天,敬惟能保之軀。則必慶於而家,樂於而土。戒之勿息,與國無窮。

李克用其餘將佐、子孫並進官爵。李曜此番乃是行營副都統,又親自打贏了最關鍵的梨園寨之戰,立功之大,僅排在李克用之後。隻是由於李曄此時已經知道上次給李曜邢洺節度副使之事讓河東頗為尷尬,這次就沒敢直接給實職,最後給李曜的封賞是這樣的:

封上柱國、隴西郡公,加檢校侍中。又因李曜年紀雖輕卻戰功赫赫,不亞李克用當年,遂再擢為太子少保、冠軍大將軍(正三品上)。唐朝的官員品級,三品已是可以加宰相的,平時官服為紫色,佩金魚袋,所以正三品上這個品銜已經很高,乃是朝廷的高官大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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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二卷《開山軍使》完,下一卷:《宗室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