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騎著自己的愛駒,帶著張承業、蓋寓、李罕之等人,領兵昂然直趨梨園寨,到了梨園寨門口,看著一片漆黑的城門廢墟,麵有得色地轉頭對張承業道:“監軍,如何?某說過,我兒正陽既然說朝夕可破,那是決然不會有任何意外出現的。”

張承業臉上笑得仿佛開了花兒,連連點頭:“大王英明,李尚書果然天縱奇才,梨園寨乃是王行瑜為旦夕之間兵臨長安,威逼朝廷而特意修建,雖隻軍屯之城,卻勝在地勢險要、城防堅固,既不能圍而攻之,也難以久困,隻能正麵強攻。禁軍孱弱,視梨園寨為金湯之固,久恨而無解。不意今日李尚書以不足兩萬騎兵,竟能一鼓而破,此等人物,如何不是國之幹城?當然,這也是大王慧眼識珠,教訓有方,才有今日之勝。老奴代官家恭喜大王!”

李克用哈哈大笑,捋須頜首,滿心歡喜。

誰知旁邊李罕之忽然輕哼一聲:“某記得,存曜說的,可不隻是拿下梨園寨,而是說王行瑜朝夕可擒……如今梨園寨的確是破了,可那王行瑜王尚父何在?”

李克用微微皺眉,正看見前麵李承嗣、史建瑭領著開山軍一眾旅帥過來,一幹人等撩了一下衣擺就要行禮,李克用擺手道:“軍中不必全禮,梨園寨可是全城拿下了?”

李承嗣如今是副指揮使,立刻抱拳道:“大王放心,梨園寨已然全部拿下,寨中邠州兵要麽死,要麽降,如今寨中安全得很,軍使說了,絕不會耽誤大王設宴。”

李承嗣一提李曜,李克用就露出笑容,點頭問道:“你們軍使呢?既然事情辦妥,怎不出來見我?”

李承嗣與史建瑭對望一眼,再次抱拳道:“回大王,軍使與嗣昭、嗣源二位將軍領兵去追王行瑜去了。”

李克用眉頭一皺:“王行瑜跑了?”

史建瑭插話道:“大王,那王行瑜並非今日開戰之後逃走的。”

“哦?”李克用問道:“怎麽回事?”

史建瑭道:“今日一早,天還沒亮,軍使正在布置今日攻城的各項事務,嗣昭將軍匆匆過來,說他部探馬探得消息,王行瑜昨晚悄悄領兵數千,往邠州逃竄。由於梨園寨阻攔,軍使當時也沒什麽旁的辦法,隻能按計劃先攻破梨園寨,然後親自領兵去追。”

李克用心中微微一緊,問道:“總共隻有這點兵,他帶去追擊的有多少,王行瑜既然逃走,身邊帶的必然都是牙兵,是邠寧之精銳……所謂歸師勿遏,正陽熟讀兵書,怎的犯此忌諱!”

蓋寓看了李罕之一眼,輕輕歎息道:“大王,恐怕正陽也是想到他那日說的是要擒下王行瑜,而非隻是攻破梨園寨,這才顧不得許多,以至於親臨險地,自行領兵去追了。以某料來,他也知曉其中危險,正因為怕派人去追還不夠保險,這才親自走上一遭。”

李克用惱道:“胡鬧!王行瑜雖號尚父,於我不如一犬!安得令我大將愛子身犯險境!此番正陽若平安歸來也還罷了,若是傷了半根汗毛,孤若不踏平邠寧,怎消心頭之恨!”

李曜麾下這一幹將領聽了,各自振奮不已,那邊李罕之卻是滿肚子不痛快,隻是他從這幾句話裏也聽出李克用對李曜的器重,絕非尋常養子可及,不好再說那麽露骨的話,隻是陰陰地道:“都說李正陽神算無雙,他既然親自去了,想必拿回王行瑜的人頭是萬無差池的了。大王可以考慮用他的人頭來下酒嘍。”

李克用搖頭道:“天子命我來伐三鎮,王行瑜乃是賊酋之一,此人即便授首戰陣之上,其梟首也非某所能決,須得封裝妥當,送往長安才是正理,某豈能拿他的腦袋下酒?使不得,使不得。”

李罕之雖然沒讀過什麽書,卻也不代表他就一定沒有頭腦,他也看出李克用這話分明是就輕避重,不接他真正的那個茬,反倒岔開了話題,明顯是為萬一李曜無法擒獲王行瑜而留下的後路,以免話說得太死,到時候沒了說辭可以轉圜。

李罕之這人,性子曆來殘暴乖張,現在這種有火發不出的感覺,讓他極其不爽。他心中暗道:“想當年,我李罕之何等自在,如今卻連這區區黃口小兒也要爬到我頭上來了!”

在李罕之自己看來,他怎麽也是當世人傑,出身農家,經過這麽多年的拚殺才有了這般地位,你李存曜才帶了幾年兵,就想騎到我李罕之頭上來?

當然,李罕之的這大半生說來的確也有那麽點傳奇:他出身農家,有一把力氣自然容易理解,但此人力氣特別大,一個人能頂好幾個。

最能說明他力氣大的例子是:他打人左臉,卻在右臉出血。這要是放在武俠小說裏,可不就是絕頂武學“隔山打牛”麽?按說這麽大力氣,種田肯定是一把好手。但李罕之偏不種田,他去學文。

前文有述,在唐朝時,學文不是學八股,詩詞歌賦不去說,算術什麽的,包括道教的一些東西都要學,考試科目比咱們的高考科目還多,隻差不學英語了。所以就李罕之這麽一個粗胚,讓他去念“關關雎鳩”,估計不如讓他“自掛東南枝”來得痛快。

這個神奇的時代,似乎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好吃懶做,對於英雄們——也可能是梟雄們——來說簡直是個通病。除了李罕之,朱溫、王建、錢鏐……莫不如此。

所以李罕之學文不是為了考進士、中狀元,無非是逃避幹活而已,那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載,李罕之少年時曾經習文,不成。他這個不成估計與黃巢的不成有些差距。人家黃巢的不成是沒考上進士,李罕之的不成,顯然連個貢士也撈不到。

既然習文不成,那就認命當農民吧,或者憑借自己的拳勇去當個私鹽販子,雖然有風險,但收入也不菲。

但幹私鹽販子也是需要門路的,估計沒人介紹李罕之入夥,又或者是李罕之看不上,反正這貨左思右想之下,做了一件驚人之舉:當和尚。

他覺得,當和尚串百家門,吃百家飯,又不用鋤草灌田,倒也是個不錯的職業。

但當和尚也是需要做出犧牲的,最起碼是不能娶老婆。那玩意再生猛,也隻能當排泄係統用了,活像後世某網遊裏一件棍形兵器的名字:從來不用。

然而李罕之好吃懶做到了一定的程度,他這會兒管不了那麽多,隻要不讓種田,怎麽都行。

這個想法肯定受到了他老頭子的堅決反對,出家無家,那就沒老婆,沒老婆就沒孩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這不光要無後,甚至連爹娘都不養了,這還算是人嗎?

但李罕之頂住各方麵壓力,毅然落發為僧了。

當了和尚以後,李罕之才明白,原來和尚也不是好當的。在沒有當上方丈、住持這些大和尚以前,挑水、掃地、劈材、燒火、洗衣這些都要做的。

李罕之當和尚的目的就是為了逃避勞動,沒想到當了和尚以後還要勞動,李罕之顯然不樂意了。這種人一旦不樂意,工作時就不免帶著情緒,掃把燒火、扁擔劈材,那是少不了的。

大和尚見不是頭,免不了說他兩句。李罕之哪受過這種鳥氣,仗著自己的拳頭大,隔山打牛施展了好幾次。

此廟顯然不是禪宗祖庭少林寺,傳說中隨便冒出來一個掃地僧就能倒背著手戰平天下英雄,降龍十八掌都能微笑硬抗的。

李罕之這種粗手老拳,和尚們哪能受得了?佛祖雖然沒空過問,但畢竟有王法在。

這樣一來,李罕之在本廟就混不下去了,不但如此,連方圓幾十裏內的寺廟都不敢收容他。由此可見,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這話,自古就是真理。

名聲一臭,事就不好辦了。特別是對於本地人,一件事壞了名聲,你就是做十件好事也未必能讓人對你改觀。

李罕之轉念一想:既然已經混臉熟了,名聲也臭大街了,不如到外地去吧。不是有句話說得好: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麽?於是李罕之幹脆去做了遊方和尚。

竹杖芒鞋,一缽一盂,李罕之過起了漂泊生涯。

不一日來到酸棗縣,李罕之在縣城內化緣。估計別人看他太強壯了,顯然形象不符合和尚身份,怎麽看都更像個丐幫弟子。又或者這年頭冒充和尚的騙子太多,傻子明顯不夠用。總而言之一句話,從天明到天黑,李罕之連半個饅頭都沒化到。

李罕之脾氣頓時上來了,一怒之下,將討飯的家夥摔了,袈裟也被扯成碎片,恨恨想:既然佛祖不容我,我就大開殺戒,揮刀成魔了。

發誓要重新做人的李罕之,就去投奔了王仙芝。

造反確實挺對李罕之的路子,數年之間,李罕之成了亂軍中的魁首。到被高駢收降時,已經成了義軍中和秦彥、畢師鐸齊名的票帥之一。

879年,淮南節度使高駢派大將張璘南下,擊敗黃巢,李罕之與畢師鐸等將領投降高駢,被任命為光州刺史。一年多後,光州受到蔡州節度使秦宗權的攻擊,李罕之不得不再次依附河陽節度使諸葛爽,改任懷州刺史。諸葛爽當時奉詔攻擊秦宗權,便上表任命李罕之為副招討,但不能取勝。中和四年(884),諸葛爽命李罕之為河南尹和東都留守。此時,河東節度使李克用正與宣武節度使朱全忠翻臉,於是與李罕之相結。885年,秦宗權部將孫儒攻擊洛陽,李罕之迎戰,對壘數月,力不能敵,退保澠池,孫去後,李罕之複回洛陽。

886年冬,諸葛爽病死,子諸葛仲方年幼,大將劉經掌權,鎮守洛陽,李罕之與大將張全義奉諸葛仲方攻擊劉經,不勝,退保懷州,秦宗權的大將孫儒趁機又攻陷了河陽。李罕之向作為盟友的李克用求助,得到沙陀軍幫助後收複河陽,李克用上表奏請天子任命李罕之為河陽節度使,同平章事,張全義為河南尹,東都留守。李罕之既得河陽,不可一世,經常向據守洛陽的張全義勒索。888年春天,張全義出動洛陽全部民軍突襲河陽,將毫無防備的李罕之打得大敗而逃,李罕之沒奈何,隻好隻身奔太原。李克用一貫仗義,於是李罕之就被任命為澤州刺史,仍遙領河陽節度使,並派大將李存孝助其一臂之力,不過那一次其實隻是作秀給李罕之看,張全義敵不過李克用的沙陀兵,於是求助於朱全忠,李存孝聞訊直接掉頭走了,顯然沒有為他人火中取粟的自覺,李罕之隻好走保澤州。

李罕之這種人,指望他能把內政搞好,那顯然是做夢。因此澤州經常糧草不足,生性殘暴的李罕之就縱兵為禍,以活人為食,每天派兵抄懷孟、晉、絳諸州,殺人無數,數百裏內郡無長吏,裏無居民。河內百姓,紛紛相結屯寨,反抗暴-政,但都被李罕之派兵消滅。蒲、絳二州之間有座摩雲山,有數萬百姓立柵於上以避亂兵騷擾,遠近流寇皆不能犯,卻被李罕之以精兵百人攻克,時人稱李罕之為“李摩雲”。河中畢竟不是李克用的地盤,李克用也就沒管,而王重榮、王重盈兄弟當政河中之時,都是靠著李克用的兵威才霸占住鹽池的,自然不好為了李罕之這點事去找李克用,於是……就沒有於是了。

李罕之畢竟是當過節度使的,從官位上來說,甚至還是使相,自然對李曜這種新近崛起的小年輕看不上,這是典型的中國式眼光,不看能力看資曆。但他忘了一點:李曜的履曆雖然沒有他的履曆時間長,但若說戰績,那可真比他漂亮多了。

這時李克用看看天色,臉上閃過一絲陰霾,獨眼瞥過李罕之,一聲不吭地輕夾馬腹,進了廢墟一般的城門。李承嗣與史建瑭對視一眼,分左右讓開道路,隨李克用等人一道進城。

李克用還未行到王行瑜設立的白虎節堂,忽聽前方一陣歡呼,不禁心中一動,剛要動問,就見憨娃兒縱馬過來,手中倒提著兩顆人頭,一見李克用便高聲喊道:“奉軍使將令,獻王行瑜、王行約兄弟人頭於大王!”

李克用瞬間勒住馬,放聲大笑,看也沒看身邊臉色漆黑的李罕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