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遠去的張漢傑,楊姑娘嫣然一笑:“人說李使君算無遺策,奴家原是將信將疑,今日看來卻是不得不信了……使君莫非真得神仙相助,早知會有今日,是以才創出這一手‘炭筆素描’之畫技?奴家雖是女流,亦曾淺習丹青,實不知天下竟有以炭條作畫之法,更不知使君何以將此畫技命為‘素描’,使君大才,奴家不敢妄自揣測,不知使君可願為奴家解惑?”

李曜哈哈一笑:“哪裏稱得上什麽大才!不過是兒時戲為罷了。某嚐觀我中華固有之畫技,曆來長於寫意,了了幾筆,勾勒大概,卻使人觀一斑而見全豹,此技某謂之曰‘白描’。而某這畫法,卻恰巧相反,須由無數筆法構成,注重光暗、注重細節,以傳形而至傳神。又因其隻用一支炭筆,不假他物,是以稱‘素’罷了。”

楊姑娘心道:“這李曜看來不像是個信口開河之輩,他對他這手畫技如此自信,看來當為不虛。隻是此人原已文武全才,領軍可以千兵敵萬,出鎮可以養士濟民,校武號稱一騎當千,論文足當世之新秀,而如今又新創一門亙古未有、另辟蹊徑之畫技……天下間怎的便生了出如此人物,卻偏偏未曾出在我淮揚!”

李曜見她不言,隻道她是不信,便笑道:“姑娘從未見過這般畫技,難以輕信原也尋常,且待張虞侯為某製成畫筆,待會兒便可請姑娘品評指點了。”

楊姑娘微微一笑:“如此,奴家靜候使君大作。”

兩人說罷,早有王府內侍前來引路,後麵的馬車上下來八名盈香妙坊的舞姬,與二人一道,進了王府後院。

李曜本以為,按照朱溫的奢侈,宣武軍節帥王府後院定然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哪知道進了之後才發現,這裏與其他唐風建築未必有什麽兩樣,若要較真的說,甚至還不如河東的節帥王府大氣華美。

當然,這倒不是說李克用比朱溫奢侈,要知道在唐朝時期,河東的地位明顯比汴州要高,那裏可是“王業之基”,乃是朝廷北都,是李唐“龍興之地”,地位顯赫,曆經十七帝,從來都是重中之重,其節度使府自然也非別處可比。

且說這宣武軍節帥王府之中,雖然朱溫本人不在,但無論守衛王府的牙兵,還是王府內的內侍,行為舉止都十分謹慎,李曜心中點頭,朱溫能在中原崛起,一時頗有當年曹操之相,的確不是光靠殘暴得來的,他於統兵一道,必有其特有的心得。

這時領路的侍女轉頭朝楊姑娘道:“楊姑娘,王妃有令,請姑娘內庭相見,貴坊的姑娘們……哦,還有這位王郎君,且請入偏廳休息,一俟王妃與諸位僚屬相見,再請各位獻技。”

盈香妙坊的姑娘們顯然並不識得李曜,聽了那侍女的“補充說明”,都禁不住掩口一笑,弄得李曜心中尷尬,好在他臉皮夠厚,輕咳一聲,隻當沒聽見。

楊姑娘的眼角也露出一絲笑意,接著正色道:“有勞姑娘。”又轉頭道:“你們且去休息,你等苦練多年,今日王妃生辰,除王妃外,餘者皆為公卿大將、地主豪紳,正是一展妙舞之時,切莫失誤,失了我盈香妙坊的顏麵。”

八位姑娘齊聲應了,楊姑娘又對李曜道:“王郎君,你是北地大儒,萬事自有分寸,奴家就不多說了。”

李曜知道她這話的意思,當下微微頜首。

於是李曜等便被引至偏廳,到了此處,李曜才微覺不適。倒不是別的,隻是因為這裏安置了八名盈香妙坊的舞姬之外,就隻有他一個男人——憨娃兒被當做李曜的書童留在了馬車處。

盈香妙坊在汴梁如此混得開,坊中舞姬甚至被邀請來為王妃生辰獻藝,除了舞技高妙,其人自然也都是千嬌百媚的可人兒,李曜深知此來的目的絕非是欣賞美女,見她們一個個目中泛著好奇,忙不迭單獨坐到一邊,眼觀鼻鼻觀心,幹脆思索起朱溫的發跡來,此人雖然流氓,畢竟也是個成功的案例,多思考思考,總有所得。

李曜有著後世的經驗,分析一個勢力,自然是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地利以前早有思慮,趁此刻空閑,他主要琢磨了一下朱溫麾下的人才。

他覺得,朱溫勢力由中原四戰之地起家,短短十幾年間,從弱小的宣武一鎮至北方強藩,這與朱溫統領宣武後吸納的黃巢舊部有著密切的關係。這些黃巢舊部最早追隨朱溫,是朱溫靡下的元勳老將,同時也是朱溫部的核心骨幹。

朱溫曾為黃巢軍將,歸降唐廷後被任命為宣武節度使,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朱溫率一部分黃巢舊部入主宣武鎮,在中和三年(公元883年)與中和四年(公元884年)間又相繼有部分黃巢舊部投奔宣武。這些將領為朱溫勢力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

如果具體來看呢?李曜想到,朱珍、龐師古、徐懷玉應是最早追隨朱溫參加黃巢起義的人員,鄧季綺、胡真、丁會則是入黃巢軍後成為朱溫的部下,這幾人在朱溫投降唐廷之前便與之保持了密切的主從關係。另如劉康乂、郭言也是追隨朱溫入宣武的黃巢軍士,他們為巢軍所執並非主動加入“農民義軍”,這可能是其追隨朱溫投降唐廷的原因所在。以上八人是最初追隨朱溫入宣武鎮的黃巢舊部,在宣武鎮中均被委以重任。朱珍、劉康乂為朱溫腹心,其餘或為親將或為牙將,可見這些將領與朱溫的關係十分親近。

葛從周、張歸霸、張歸厚、張歸弁、李讜、李重胤、霍存、李唐賓、王虔裕皆是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時巢軍作戰不利的情況下相繼歸降朱溫的。這幾人皆是黃巢軍中的將領,表明其具有較強的作戰能力。如葛從周初入巢軍便漸升為軍校,張歸霸在巢軍中被封為左番功臣,李重胤則曾被推為剛掩,可知其曉勇。而李讜除了曾任軍事將領外又被黃巢任以內樞密使,進入黃巢政權的核心層,亦可見其在巢軍中的重要地位。

這些歸降的黃巢軍人員在宣武鎮中亦有任近職者。如張歸弁為牙將,李唐賓為都押牙,張歸厚曾統親軍——他後來任左衛上將軍,也就是統領親軍的將領。其餘歸降人員也曾擔任重要職務。如霍存曾為諸軍都指揮使,葛從周有大將、都將之稱(職級不甚明確)。而據史料記載來看葛從周曾為統領大軍的軍隊統帥,如《舊五代史》乾寧三年(公元896年)記:“五月,命葛從周統軍屯於恒水,以備蕃軍。”《新唐書》記:“李存信攻魏,葛從周引眾三萬來援,戰恒水上”。此外李讜、王虔裕皆曾統領戰鬥力較強的騎兵部隊。李重胤曾領先頭步軍這樣的特種部隊,可知也是較為重要的領兵將領。

李思安、黃文靖、張慎思是主動投奔朱溫勢力的黃巢舊部,三人皆曾任諸軍都指揮使,為重要的統軍將領,黃文靖還曾曆牙將,可知其在歸入宣武後也受到朱溫的重視。

李曜覺得,這些黃巢舊部在投奔宣武後或為朱溫的親將、牙將,或為職級較高的領軍將領,可見這些將領在朱溫軍事集團中的核心地位。不少黃巢舊部也曾在宣武屬鎮擔任職務,特別如張慎思、葛從周、胡真、龐師古、丁會曾擔任節度使職位,也表明這些將領是朱溫勢力中位高權重的軍將。

這些黃巢舊部自加入宣武鎮後,便跟隨朱溫南征北戰,立下漢馬功勞,在其他軍政事務方麵也頗有建樹。

首先自然是屢立戰功。這些黃巢舊部具有極強的戰鬥力,在加入宣武後這些黃巢舊部主要負責統領軍隊對外征伐,屢立戰功、頻獲勝捷,為朱溫勢力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

中和、乾寧間(公元883年一公元897年)朱溫勢力主要在河南、山東一帶擴張地盤,這時朱溫勢力的主要敵手有黃巢、淮蔡秦宗權、感化時溥以及天平朱暄、泰寧朱瑾。黃巢舊部在與這些對手的交鋒中屢獲勝捷,戰功顯赫。

龐師古,“從破黃巢、秦宗權,皆有功。太祖攻時溥未下,留兵屬師古守之,師古取其宿遷,進屯呂梁。溥以兵二萬出戰,師古敗之,斬首二千級。”

朱珍在與秦宗權部的交手中斬獲甚多:“敗蔡師鐵林三千人,盡俘其將。複西至汝、鄭,南過陳、穎,繚宋、毫、滑、淮間,與蔡賊交戰,靡伏襲殺,不知其數。”與感化(領徐州)時溥軍隊的作戰中朱珍曾斬獲萬計:“徐兵邀朱珍、劉攢不聽前,珍等擊之,取沛、滕二縣,斬獲萬計。”

葛從周,“至大梁,不解甲,徑至板橋擊蔡賊,破盧塘寨,唐自溺而死,又於赤岡殺蔡軍二萬餘人。從討謝殷於毫州,擒之。……與充、鄲軍遇於臨淮之劉橋,殺數萬人,朱暄、朱瑾僅以身免,擒都將鄒務卿己下五十人。”

王虔裕,“及太祖擊巢、蔡於陳州,虔裕連拔數寨,擒獲萬計。巢孽既遁,虔裕踢其跡,追至萬勝戍,賊眾饑乏,短兵才接而潰。太祖以其勞,表授義州刺史。蔡人口縱侵掠,陳、鄭、許、毫之郊頻年大戰,虔裕掩襲攻拒,凡百餘陣,剿戮生擒,不知紀極。”

劉康乂,“襲巢破蔡,斬獲尤多”;郭言,“自是隨太祖掩襲察寇,斬獲掠奪,不可勝紀。”李重胤,“蔡賊圍沛,重胤以步兵攻下三寨,擄獲甚多。……及東討徐州,下豐、蕭二邑”;李讜,“從太祖討蔡賊,頗立軍功。及東伐充、軍匡,以所部士伍俘獲甚眾,改元從騎將,表授檢校右仆射。”徐懷玉,“秦宗權攻梁,壁金堤、靈昌、酸棗,懷玉以輕騎連擊破之,俘殺五千餘人,遷左長劍都虞候。”張歸厚,“時淮西兵力方壯,太祖之師尚寡,歸厚以少擊眾,往無不捷。光啟三年春,與秦宗賢戰於萬勝,大破之。”丁會、張歸霸在與朱瑾的金鄉之戰中獲大捷:“沛將丁會、張歸霸與朱瑾戰於金鄉,大破之,殺獲殆盡,瑾單騎走免。”

除此之外,《舊五代史·李唐賓傳》記:“王滿之師,王夏之陣,唐賓悉在戰中。後與朱珍趣淄州,所向摧敵。及取滑平蔡,前後破鄲、淮、徐之眾,功與朱珍略等”。《舊五代史·霍存傳》記:“初,朱珍、李唐賓之殘,龐師古代珍,存代唐賓,戰伐功績,多與師古同。”

顯然霍存、李唐賓是此時與朱珍、龐師古齊名的大將,其戰伐功績與朱、龐二人相當。又如,胡真,“頻從破巢、蔡於陳、鄭間”。張慎思,“從平巢、蔡、充,皆著功”。黃文靖,“從太祖南平巢、蔡,北定兗州,皆有功。”這幾位將領斬獲雖不甚明但從其頻立戰功來看,可知其於這些重要戰役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李曜發現,正是由於朱溫麾下的黃巢舊部在與黃巢、秦宗權、時溥、朱暄、朱瑾的軍隊作戰中屢獲勝捷、戰功卓著,才使得朱溫勢力在與這些對手的對抗中戰居優勢,實力逐漸由弱轉強,並不斷擴張自身勢力範圍。如果按照原先的曆史來看,至乾符四年(公元897年)以上幾支軍事集團會相繼被朱溫勢力擊敗,退出河南、山東,朱溫勢力則控製了這一區域的大片領地,成為中原地區的強大軍閥勢力。

而隨著實力不斷增強,朱溫勢力開始北上上與河北諸強藩及北方最強大的河東李克用勢力交手,在與這些強勁對手的作戰中,黃巢舊部也有出色表現。比如在與魏博鎮的對抗中,文德元年(公元888年)朱珍領軍攻河北魏博鎮:“珍旋師自毫北趣靜戎,濟舟於滑,破黎陽、臨河、李固三鎮。軍於內黃,與魏師遇於臨黃;魏軍有豹子軍二千人,戮之無瞧類,威振河朔。”

大順初,丁會等黃巢舊部領軍攻魏博,五敗魏博軍,如《新唐書·羅弘信傳》記:“全忠使丁會、龐師古、葛從周、霍存等引萬騎度河,弘信壁內黃,凡五戰皆敗,禽大將馬武等,乃厚幣求和。”在與盧龍鎮的對抗中,張歸霸,“昭宗大順中,與燕人戰於內黃,殺劉仁恭兵三萬餘眾,戎績超特,居諸將右。”

光化二年(公元899年)李思安與葛從周軍大敗盧龍軍:“思安逆戰於繁陽城,偽不勝,徐退,燕人追踢,至於內黃,思安步兵成列,回擊之。燕人將引退,左右伏兵發,燕軍大敗,臨陣斬單可及,守文單騎僅免,五萬之眾無生還者。時葛從周率邢、溶之眾入魏州,與賀德倫、李暉出擊賊營。是夜,仁恭燒營遁走,沛人長驅追擊,自魏至長河數百裏,僵屍蔽地,敗旗折戟,累累於路。”

光化三年(公元900年)葛從周又領軍大敗幽州兵於滄州:“劉仁恭將幽州兵五萬救滄州,營於乾寧軍。葛從周留張存敬、氏叔瓊守滄州寨,自將精兵逆戰於老鴉堤,大破仁恭,斬首三萬級,仁恭走保瓦橋。”

在與最關鍵的河東李克用勢力的對抗中,乾寧三年(公元896年)葛從周與李克用戰於恒水,大敗河東軍:“並帥以大軍侵魏,遣其子落落率二千騎屯恒水,從周以馬步二千人擊之,殺戮殆盡,擒落落於陣,並帥號泣而去。”(光化元年,898年)葛從周又與河東軍戰於邢、溶“並帥以大軍屯邢、溶,從周至拒鹿與並軍遇,大破之,並帥遁走。我軍追襲至青山口,數口之內,邢、溶,磁三州連下,斬首二萬級,獲將吏一百五十人,即以從周兼領邢州留後。”

魏博、盧龍,尤其是河東,皆是唐末北中國實力強勁的軍閥勢力,在與這些對手的交鋒中黃巢舊部同樣表現優異,使得朱溫勢力的實力逐漸超越這些軍閥勢力,進一步發展壯大,逐漸成為北方最為強大的軍閥勢力。總之,朱溫麾下的黃巢舊部在與宣武周邊強勁對手的作戰中頻獲勝捷,顯示了其強大的戰鬥力,為朱溫勢力的發展貢獻巨大。

然而李曜很清楚的是,朱溫能籠絡住黃巢舊部這一點,別人基本上是沒有辦法,隻能羨慕的。這批人原本就與朱溫有舊,後來黃巢式微,朱溫既然搖身一變成了唐廷的朱全忠,他們趕去相投,朱溫全數接納,這正是對他們的恩情,否則他們的人頭說不定早就搬了家。再加上投了朱溫之後,朱溫對這批“老人”信賴有加,就更讓他們死心塌地跟著朱溫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了,這豈是別人羨慕得來的?

李曜思來想去,覺得離間朱溫與其核心將領集團的辦法比較難找,但有機會的話還是可以一試,畢竟朱溫多疑。至於借鑒,就不好說,他如今能用到的人,還是隻能從河東軍中想辦法。

就在此時,一名侍女忽然進來,道:“王郎君,張虞侯派人送來炭筆十支,請郎君隨奴前去思恩殿,隨時準備為王妃作畫。”

李曜心中一動:思恩殿?朱溫當真是會作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