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將鐵坊諸事分配妥當,便帶了憨娃兒到他單獨劃分出來的一進院子。這進院子從布局上來說,坐落在整個鐵坊的最東麵。占地不算小,橫豎四十丈,除中間的天井外,還有兩大一小三間房。小房是李曜的書房,等同於辦公室加休息室,兩間大房是坩爐房和淬煉房,相當於李曜的實驗室。

這一進院子,算得上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了。

李曜走到書房門口,脫了鞋進去,從衣袖裏取出幾卷麻紙放到書案上,回頭看憨娃兒還站在門外,不禁奇道:“杵在那兒作甚?進來坐下吧。”然後自己先坐了下來。

憨娃兒愣了愣:“五郎君,小的就站在門口好了……”

“憨娃兒,你以後別自稱什麽小的小的,隨意一點,等過段時候得了空,我還要你教我騎術,算起來,你還得當我老師呢……”李曜半開玩笑地說道。

“可當不得!”憨娃兒嚇了一大跳,連連擺手:“五郎君要跟小……啊,要跟俺學騎術,那是看得起俺,哪裏敢叫老師?萬莫折了壽去。俺是蠢人,吃得又多,馬圈用不了俺,田莊也不要俺,隻有五郎君見俺可憐,收俺做個幫閑,俺雖然蠢,也知道五郎君對俺好……”

“誒誒誒,好了好了,打住了吧。哪有自己說自己蠢的?別囉嗦了,進來坐著,外頭那風,吹得骨頭都僵了,你站在門口方便挺屍麽?”李曜又好氣又好笑,雖然知道這年代人的等級觀念很強,但他自己身上穿著羊皮氅子都覺得寒氣刺骨,何況憨娃兒隻穿著粗布襖,這樣站在外麵不動,怎麽受得了?

憨娃兒拗不過他,隻得也脫了鞋進來,遠遠地找個下首坐了。李曜瞪了他一眼:“坐那麽遠幹甚,過來給我研墨……咦,這紙怎麽這麽差勁?”原來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書案上的紙攤開,卻發現那紙居然是脆的,輕輕一折,竟然裂了。

憨娃兒剛爬到前麵來坐定,正要研墨,見李曜驚奇,也驚奇起來:“這竹紙本就是如此,五郎君寫了這麽多年……”

“哦……”李曜幹咳一聲:“我是說,這次的竹紙,似乎是次品,嗯,次品。”他一邊遮掩過去,一邊心裏納悶:“竹紙不是應該潔白柔軟、浸潤保墨、纖維細膩、綿韌平整,乃是上好的畫紙麽?怎的這竹紙又黃又脆,輕輕折一下都能裂開?啊,是了,唐朝時最好的紙張似乎是麻紙,譬如封侯拜相,就稱之為‘宣麻’,朝廷的詔令、章奏等各種文書均用白麻紙;撫慰軍旅,則用黃麻紙。至於竹紙,雖然是唐代的一項重要發明,但可能是如今技術還不成熟,一般隻用來做讀書人日常練習之用,難怪我這‘辦公室’裏全是這種貨色,庶子悲催啊。”

他轉念又一想:“記得《天工開物》裏的竹紙,乃是以手工舀紙術製作。從選料到成紙共有15個環節、72道工序,用料講究,生產工藝複雜。特別是‘操紙’一道環節,操紙師傅每一細小的動作都可影響紙質的成敗,技藝高超的師傅連操數百張紙,其纖維排列、紙張厚薄、沁潤速度、抗拉能力等完全一致。看來這竹紙就算發展起來,也是個高精尖的活計,就憑我在《天工開物》裏看過的那些東西,隻怕也不足以改進竹紙製造工藝,支撐大規模生產……不能大規模生產的貨,是沒有搞頭的,就不要浪費時間精力了,還是先搞定鋼鐵的問題才是正理。眼下亂世即將來臨,除了人口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糧食和鋼鐵。雜交水稻咱是玩不轉的,又沒有本事去南美找土豆回來種,也就隻好在鋼鐵上下點功夫,想來日後以此為憑,亦當不愁混個平安富貴,一世逍遙。”

憨娃兒這時已經把墨研開,李曜卻實在受不了這竹紙的品質,他要寫的東西,是要留存一段時間的,用這種折都不能折的紙,實在靠不住,便問道:“鐵坊這兒,可還有麻紙?”

憨娃兒想了想,道:“文書案牘是徐三管事打理的,也許他那兒會有。”

李曜便道:“那好,你去找徐管事,就說我要些麻紙。”

憨娃兒立即應了,起身去找徐文溥。李曜則攤開自己帶來的那一卷麻紙,看著昨天寫下的一些構想,嘴裏嘀咕:“是一步到位直接改進到蘇鋼法好呢,還是一步步來好?這個時代的人們對於灌鋼法,至少從老爹的態度來看,是相當自信的,若是我寫一個《灌鋼法》,把灌鋼法的不足全部舉出來,不知道別人看了會是什麽反應?……然後我就指出需要改進的地方,技術這種事,乃是硬道理,隻要一試就知道我所言不虛,到時候他們自然隻能服膺。”

憨娃兒來得甚快,李曜剛有個思路,他便已經拿了一小疊麻紙過來,說徐三管事那裏的麻紙也不多,這次拿了二十幅,夠徐管事心疼的了。李曜不是不知道這年頭上等好紙價格昂貴,但區區二十張紙就讓徐文溥心疼,仍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他也就隻是笑笑,並未再提。

提起筆來,蘸了蘸墨,李曜便在第一張麻紙最右側寫道:“灌鋼法之論。”

憨娃兒不識字,這時卻也說了一句:“五郎君,你的字寫得越發好看了。”

李曜麵色如常,淡然一笑,心裏卻是頗為自得:“那是當然,想哥當年練毛筆字,廢報紙寫了起碼上百斤啊!這等‘財大氣粗’豈是這個年代尋常人等能比的?這年頭除非極愛書法的皇親貴戚,不把錢當錢一般買麻紙練字,才能跟哥比啊。這就是差距,這年頭有時候皇帝高興了,賜文臣麻紙百幅,這賞賜就已經算不輕了。可哥當年買廢報紙,那可是論斤不論兩的,兩毛錢一斤,二十塊錢就是一百斤了,夠練兩三年……”

不得不說,李行雲兒時看他那“臭老九”祖父寫下的煉鋼筆記還是很有用的,作為新中國第一批大學生,李行雲的祖父治學嚴謹,哪怕隻是煉土鋼,其一應考據也十分充分,李曜雖然偶有遺忘,但大體還是記得個七七八八。

據那煉鋼筆記中的說法,最早的灌鋼技術記載是王粲的《刀銘》:“灌襞已數、質象已呈。”西晉張協的《七命》中也說:“乃煉乃爍,萬辟千灌。”而比較具體的是《北史》卷九十(有的作卷八十九,不知何故)《列傳第七十七藝術上》所載:“懷文造宿鐵刀,其法,燒生鐵精以重柔鋌,數宿則成剛。以柔鐵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斬甲過三十劄。今襄國冶家所鑄宿柔鋌,是其遺法,作刀猶甚快利,但不能頓截三十劄也。”

李曜從這裏頭看不出的具體技術過程,但有三點是他可以明確的:第一、綦毋懷文的“宿鐵刀”,是用生熟鐵雜合製鋼鍛造的,要點是加熱鑄鐵直至熔化,設法使之滲入熟鐵中,這種鋼需要幾天幾夜才能煉成,看來技術比較複雜,耗費工時較多;第二、綦毋懷文在中國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以熟鐵為本體,以鋼為刃的正確焊接原則;第三、綦毋懷文嚐試過不同的淬火液。

根據李曜祖父的筆記,他祖父認為綦毋懷文的成就具有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性的意義。首先,他發明了一種相對簡易的煉鋼方法,這就給了鑄造鐵器以沉重打擊。中國從青銅時代開始,就嚴重缺乏鍛造和熱處理經驗,無法像其他大文明一樣直接走表麵滲碳製鋼的道路。而灌鋼法使中國人得以繞開這條艱難之路,按照後來宋朝時期的灌鋼法,鍛造鐵體鋼刃農用工具是比較容易的(相對表麵滲碳而言),從南北朝開始,鍛造鐵器開始逐漸排擠鑄造鐵器;第二、焊接技術也從此普及,這就為更加優質的兵器和農工具的出現開辟了廣闊的道路。像早期百煉鋼刀那樣雖然鋒利,但卻很“脆”的兵器從此不再出現,而局部淬火的重要性也下降了(淬火對熟鐵影響不大)。所以在那本筆記之中,李曜的祖父數次強調,說綦毋懷文不愧為中國冶金史上的傑出人物。因為強調的次數比較多,李曜也就記得比較牢固。

據《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卷四《玉石部》引用的陶弘景的話說:“鋼鐵是雜煉生鍒作刀鐮者。”有這樣的觀點,說明南北朝時期的人們,或許就已經把灌鋼作為一種普遍運用的製鋼法了。至於它的發明時代,李曜的祖父估計是在東漢末年。

南北朝之後,灌鋼法得到不斷發展,逐漸成為這一時期乃至是此後整個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煉鋼法,然而可悲的是,它也逐漸走向了它的反麵,從幫助鍛造鐵器打敗鑄造鐵器,到阻礙鍛造技術在中國的發展。李曜的祖父在筆記中思考和論述過,灌鋼法發生這種轉變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筆記中談到,沈括的《夢溪筆談》是最早詳細介紹灌鋼法的古書,有關的卷三《辯證一》中說:“世間鍛鐵所謂鋼鐵者,用柔鐵屈盤之,乃以生鐵陷其間,泥封煉之,鍛令相入,謂之‘團鋼’,亦謂之‘灌鋼’。此乃偽鋼耳,暫假生鐵以為堅,二三煉則生鐵自熟,仍是柔鐵。然而天下莫以為非者,蓋未識真鋼耳。”沈括雖然政治上有汙點,但科學上貢獻很大,這裏就比較清楚的說明了宋代灌鋼的一般工序。

雖然沈括記載的是宋代灌鋼技術,但據李曜所知,後世大部分的鐵坊也都是這麽做的,包括淘寶網上那些賣龍泉寶劍的鐵坊,這樣做的似乎也有不少。具體就是把熟鐵條卷成螺旋狀,然後把生鐵片塞入螺旋之間的空隙中。然後用泥封住爐灶,或者是封住鐵團本身,開始燃燒加溫,直到1200攝氏度以上,生鐵熔化,由於泥封,生鐵不會因氧化脫碳,而是變成鐵水流入熟鐵之間,然後冷卻取出鐵團鍛打,就宣告煉製成功。而代州李家的李記鐵坊所采用的辦法跟這個法子倒是略有不同,主要是在前麵幾道工序有區別。李記鐵坊是將熟鐵鍛成細條,然後盤成一團(形狀大概類似蚊香),然後把生鐵片置於熟鐵“蚊香”之上,後麵的工序則都一樣。

這兩種辦法聽起來都是不錯的辦法,技術簡單,成本低廉,而煉出來的是鋼。然而李曜很清楚,有兩個問題不能忽視:第一、鐵水本身,不是好的滲碳劑。除了中國的灌鋼和歐洲曾短暫嚐試的彌散法之外,古今都沒有采用生熟鐵雜合煉鋼法的,尤其現代煉鋼業無一采用這種方法,這就很能證明問題了。

鐵水是一種粘稠的**,這種特性使碳分和其它雜質較多的留在它的內部(不要忘記灌鋼時鐵團已經被泥封起來了,氧化現象是比較少的)而較少擴散出去。通俗一點說,就是讓鐵水熔化滲入熟鐵,使它滲碳,這就好像把白糖灑在白飯上麵,然後放入鍋裏蒸,卻指望它從內到外變得一樣甜那麽困難(相信這個生活經驗諸君都有)。所以絕大多數情況下,隻能使碳分滲入熟鐵較淺部位,而冷卻後的鐵水,成為鋼中的高碳部分。也就是說,灌鋼的特點就是含碳量不均勻;第二,更簡單的問題在於地球重力。那鐵水熔化後,會向下流,冷卻後造成鋼坯下部含碳量較高而上部含碳量較低——好吧,其實仍是含碳量不均勻。

那麽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有沒有?有。就是重複這一過程。早期灌鋼耗費工時較多,就跟反複灌有關。然而,灌成鋼團之後,它的塑性會變得很差,比如按照沈括所說的,把熟鐵鍛成細條,卷曲起來,這還是說鐵,如果要是對鋼進行操作,還要困難得多,甚至於不可行。而隻灌一次的鋼,顯然是因為碳分不均勻的問題而達不到標準。雖然問題不少,但時下唐朝統一的灌鋼法就是這麽解決含碳量不均的問題的,李記鐵坊也不例外。

但是李曜因為他祖父的筆記,還知道兩種改良改進灌鋼法的辦法。這兩種辦法,曆史上是在明朝出現的。

一種是方以智《物理小識》卷七《金石類》所說:“灌鋼以熟片加生鐵,用破草鞋蓋之,泥塗其下,火力熔滲,取鍛再三。”這裏主要強調要多次灌、鍛。也可以看出明代煉鋼爐並不封閉爐口,這樣便於氧氣進入而提高溫度。需要封閉的隻是鐵團本身。

而李曜曾經熟讀的《天工開物》,在卷十四《五金》中介紹了進步的灌法:“凡鋼鐵煉法,用熟鐵打成薄片,如指頭闊,長寸半許,以鐵片束包尖緊,生鐵安置其土上(廣南生鐵名墮子生鋼者妙甚),又用破草履蓋其上(粘帶泥土者,故不速化),泥塗其底下。洪爐鼓韝,火力到時,生鋼先化,滲淋熟鐵之中,兩情投合。取出加錘,再煉再錘,不一而足。俗名團鋼,亦曰灌鋼者是也。”(本段以上括號內是宋應星本人的注釋)

這種技術的重點有三:其一、熟鐵片不再打細,因為比較疏鬆的熟鐵有助於碳分滲入;其二、明確生鐵置於熟鐵之上,這樣可以比較好的利用重力使鐵水滲入熟鐵之間;其三、仍強調要多次灌、鍛。因為產品不再需要打細卷曲,所以可以多次重複灌鋼。

這種技術當然也不是完美的,其中的問題是:第一,一厘米多厚的熟鐵片,看來是沒有經過多次鍛打的,這樣的話,鐵片會比較疏鬆,好處是對滲碳有利,壞處是鐵中雜質仍然沒有除盡,這就需要對煉成的鋼認真鍛打,於是對操作者的體力和經驗的要求較高;第二,長5厘米,厚一厘米的鐵片,基本上是不可能滲碳完全的,更何況那滲碳劑乃是鐵水;第三,鐵片鉗緊熟鐵,究竟要“緊”到一個什麽樣的程度?如果太緊的話,鐵水難以進入熟鐵之間的縫隙,就進一步加重滲碳不完全的毛病;第四、地球重力造成的成品上下部含碳量不一致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

因此需要一個終極解決辦法,而這個辦法實際上就是蘇鋼法。

不過李曜在把他的《灌鋼法之論》寫到此處之時,忽然意識到應該適而可止。這樣既是給工匠們一個適應新技術的時間,也是給自己留點貨,畢竟這個家現在可不是他李五郎做主,可別白白給別人做了嫁衣裳。再說,隻要自己用這個改進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滲碳不均的問題,那對於眼下鐵坊鐵器質量的提升也是相當明顯的,這個功勞應該已經足夠大了。

擱筆,抬頭。

李曜便看見憨娃兒早已懨懨欲睡,眼皮打架,不禁笑道:“憨娃兒,怎麽,昨晚沒睡好?”

憨娃兒聽見李曜叫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是,俺睡得可香呢。隻是五郎君寫字,俺又不識字,坐在這兒閑得慌,不知道怎麽就……困了。”

李曜便問:“現在可做得事?”

憨娃兒一愣:“自然做得,俺有勁著呢!”

李曜笑起來,站起身道:“那好,我教你一套法子,包管能煉出最好的鋼,打出最好的兵器!”

憨娃兒卻沒有李曜預料的那般歡呼雀躍,隻是憨憨一笑:“那敢情好……”然後忽然有些扭捏,吭哧半晌,憋出一句:“那……那俺要是學會了,能漲工錢不?”

李曜臉上肌肉抽了兩抽,幹笑道:“工錢是不漲的……”

憨娃兒臉一垮,頓時有些氣餒,哪知李曜又接著道:“不過呢,你要是做得好,我可以讓廚子每天給你做三兩臘豬肉。”這年代由於沒有有效的保鮮手段,所以但凡鮮肉,總是特別昂貴,而風幹的臘肉之類,就便宜了許多。當然,正因為這個原因,唐代的醃製風臘技術,倒可以稱得上世界領先,此乃題外話,不多贅述。

憨娃兒一聽有肉吃,頓時精神一振,興奮無比地要確認一下:“五郎君此話當真!?”

李曜哈哈一笑:“我李正陽說話,何曾有過不算數的?”

憨娃兒大喜過望,一時間猶如打了雞血,精神百倍,立即就興衝衝地開始忙活起來,李曜見他手腳麻利,心裏越發斷定憨娃兒絕非真正蠢笨,隻是敏於行而拙於言罷了。

李曜指揮憨娃兒進行灌鋼法改進試驗的時候,鐵坊二管事韓巨找了個借口溜出門,匆匆來到兩裏路外的一家茶館。

他連路也不看,便直接上了二樓,朝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年輕人走了過去。那年輕人坐在窗邊,背對著韓巨,正在品茗。

韓巨刷地一下坐在年輕人的對麵,叫了一聲:“三郎。”

年輕人抬起頭,不是李晡李申午又是誰?隻見他雙眉一揚:“怎樣?我那能幹的五弟,今日表現如何?”

韓巨嘿嘿冷笑:“三郎,你還真別小瞧了他,這小王八羔子從前裝得一副傻啦吧唧的模樣,隻怕都是為了蒙蔽你。”

李晡目光一寒:“此話怎講?”

韓巨卻先不回答,轉頭喊了一聲:“茶博士,來一壺壽州小峴春。”然後才回過頭,麵色沉沉地對李晡道:“你要問今日李曜在鐵坊的表現,某隻能告訴你,即便是換了大郎來,也絕不會比他做得更好!”

李晡麵色陰沉,從牙縫中吐出四個字:“細細道來。”

韓巨又是嘿嘿一聲冷笑,這才將李曜早間的那番說辭一一說給李晡聽,說完李曜之後,又將趙三平和徐文溥的反應也添油加醋地告訴李晡,尤其是趙三平那番話,更是被他誇張了十分。本來趙三平隻是說李曜已經足以親掌鐵坊全權,到了韓巨嘴裏,卻變成了“五郎天縱奇才,足以執掌東家全權”。

李晡將手裏的茶杯用力放桌上一砸,茶湯飛濺,咬牙道:“蒼頭老奴,安敢發此大言!李曜小兒,賤婢之子,縱然借他兩斤狗膽,又焉敢覬覦家主之位!”

韓巨扼腕歎息:“三郎所言,本是正理,然則那賤婢小兒今日處事妥當,待東家歸宅之後,一旦獲悉,必然大喜。尤其是,李曜還獻了那‘流水作業’之法,若是此法果然管用,此番大難得度,則東家心裏,對其必然愈發看重。再往後……雖然大郎身正份明,然則李曜小兒卻有一大內援,即便一時半刻尚且動搖不得大郎與三郎你兄弟二人之地位,可是天長日久,東家那枕邊人豈會不抓住機會,進獻讒言?正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後宅那些人,可也都是看那女人眼色行事的,一俟東家心中略有動搖,這些人未必就不會為了討好那女人,而胡編亂造,說一些不利於賢昆仲的話來,到了那時……”

李晡勃然變色:“賤婢爾敢!”

蔡佳麵色不變,輕聲道:“她要想在李家正位,或者說至少穩住眼下地位的話,唯有將賢昆仲二人壓製住……母以子貴啊。隻要她的兒子受寵,能穩穩壓住賢昆仲二人,那麽她這個後宅女主人的位置,就是雷打不動,三郎真以為她會有什麽不敢做的麽?”

李晡麵色一連數變,最後咬牙切齒:“如此說來,要對付這賤婢母子,最關鍵的還是對付李曜!”

蔡佳一臉讚許,點頭道:“正是!隻要李曜出了事,譬如像三郎方才所言,身敗名裂了,那麽楊氏沒有兒子作為憑借,她一個侍妾身份,就算令尊還對她有些眷顧,也仍然等同於失了寵,在家中的地位也會一落千丈。屆時,誰還能威脅賢昆仲的地位?”

“不錯,你所言甚是!”李晡用力握了握拳頭:“不過,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徹底,身敗名裂?還是身敗最為要緊,若隻是名聲受損,庶幾還有機會再起,可若是人死了,我就不信,她還能再生一個!”

蔡佳嘿嘿一笑:“就算她還有機會再生一個又如何?東家已過不惑之年,楊氏就算再生,今後難道還能有機會跟賢昆仲較勁?更何況,誰知道再生的時候,是弄璋還是弄瓦?”

李晡哈哈一笑:“正是,正是如此!要是再生個女娃兒……哈哈!”

蔡佳心中冷笑:“就知道你心狠手辣,上次便讓我想個主意讓李曜死於非命,哪知道天不亡李五郎,竟然活了過來。原本以為你該收手了,誰知你卻更家處心積慮,要置李曜於死地,不過你們兄弟相殘,可不關我蔡某人甚事。我蔡某人行事,隻須對得起自己便是了,你供我吃喝玩樂,我為你出謀劃策,本也是尋常事耳,李五郎死活與我何幹?再者,我已經設計欲殺他一次了,若是被他知道,也定然恨我入骨,倒不如趁這李晡手黑,幹脆就弄死那倒黴小子了事。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李晡此時笑聲一收,抓住蔡佳的一隻手臂:“蔡兄大才,要殺李曜,還須蔡兄指點,不知蔡兄何以教我?”

蔡佳略一沉思,搖了搖頭:“此番設計李曜,竟然被他躲過一劫,如今一時半會卻是不宜再動。”

李晡麵色一沉:“怎麽?那卑兒已經受了重用,長此以往,他在家父心中地位越發重要,屆時再要殺他,可就更加困難了。”

蔡佳搖了搖頭,道:“三郎稍安勿躁,正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此番李曜雖然有功,但大郎常年北走,難道便是無功不成?我料令尊心中,絕不會這麽快便會將他看得那麽重。眼下一次失策,李曜又突然變得有些異乎尋常,他是不是能察覺前次事故之異狀,如今尚且殊難逆料,唯有暫時隱忍,使其失去警惕,才是正理。”

李晡煩怒,道:“這般忍下去,何時是個頭?”

蔡佳輕輕一笑,胸有成竹地道:“不久矣,不久矣,一俟大郎回來,得知眼下情勢,勢必不會無動於衷,屆時大郎自然會要出手。”

李晡一怔:“我大兄?他會出手?”

“一定會。”蔡佳嘿嘿一笑:“三郎,你須得知道,李曜若是崛起,大郎可是比你更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