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依然被關在地窖,白天卻被帶到房中侍候他。

所謂侍候,除了端藥遞水,就是坐在一旁聽他說話,不時受他辱罵。

我沉默順從,不做無謂反抗,隻暗自留心,尋找出逃的機會。

他傷病時好時壞,性情也乖戾無常,時而懨懨安靜,找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同我說,像忘了我是仇人的妻子;時而陰鬱暴躁,動輒斥罵下屬,責罰甚重。

昏睡時,他偶爾會囈語,眉眼間流露無助脆弱,像換了個人。

那些下屬卻對他忠誠無比,無論怎樣喝罵,都恭敬異常,絕無怨言。

這人卻實在孤傲敏感之極,最厭惡受人憐憫同情,旁人即便出於好心,對他多些照拂,他便覺得旁人是在可憐他,立刻發怒翻臉。

窗紙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幾欲吹破,外麵風聲越發呼嘯銳急。

算日子已經過了七天,這裏不知道是什麽地界,四月天裏還常常刮風,近兩日更是風急雨驟。冷風絲絲灌進來,草草補上的窗戶有些鬆動,我探手去關窗,袖口卻被木條掛住,一時鉤在那裏。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手背被劃出血痕。

“還想逃?”

他不知幾時醒轉,倚躺在炕上,斜眼冷冷瞧著,以為我又想弄破窗戶逃走。

我懶得應聲,用力將窗掩好,皺眉看著冒出血珠的傷處。

“你過來!”他喝令。

我隻得過去,在離他一步之外小心站定。

他卻抓起我的手,看了眼,竟低頭張口吮上冒血的傷處。

男子嘴唇的溫熱印上手背,我驚得猛抽回手,下意識地甩了甩。

他臉色一寒,睨著我,“不知好歹!”

我的臉卻熱了,羞惱窘迫,低頭看手背,隻覺被他嘴唇吮過的地方火辣辣的,恨不得剜去。

他盯著我這模樣,突然間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

“少主?”門簾掀動,小葉探身問,被他的笑聲驚動,有些驚疑不定。

卻聽他一聲怒喝,“出去,誰要你進來!”

小葉怔在門邊,欲語還休地望著他。

他大怒,抓過炕邊藥碗,向門邊擲去,“滾!”

小葉驚駭失色地退出,眼中仿佛有淚。

我遠遠避到屋角,看著這人,覺得像在看一頭被困的野獸。

這幾日他傷勢好轉得很快,雖未痊愈,精神卻已恢複大半。

他病中憔悴時還有些令人惻然,一旦精神好轉,便越發乖戾莫測,發起火來毫無理由。

他罵走了小葉,仍不解氣,越發煩躁不安。

“藥呢,我要服藥!”他厲聲問。

我轉身向門外走去。

“混賬,我叫你走了嗎?”他怒道。

“剛才碗被你砸了,服藥總要有碗。”我頭也不回地駐足門邊。

身後沉默片刻,傳來冷冷一聲,“在你眼裏,我很肮髒?”

我怔了下才明白過來,他是說我嫌惡甩手的舉動。

“男女授受不親。”我隻得這樣回應。

他沒有做聲。

仿佛有窸窣之聲,我正待回頭,腰間驀然被一雙手臂環住,身子被圈入他懷抱。

“你是說這樣嗎,這樣才叫男女授受……”他貼在我耳邊惡毒地笑,“王妃想來還不曾這般服侍過蕭綦吧?”

我驚怒交集,一時間止不住地發抖,卻又被他圈住動彈不得。

語聲都哽在了喉頭,所有的悲酸、憤怒、委屈,陡然在心底爆裂開來。

先是晴天霹靂的賜婚,再是不辭而別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險境,一切莫名厄運,都拜我這位素未謀麵的夫君所賜。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卻身在何處?被劫至今已數日,父母遠在京城,鞭長莫及,可他身為大將軍,鎮守北境,卻連自己的妻子也保護不了。

我忍辱負重,等待來人救援,卻至今不見半分希望。

如今還要忍受此人的輕薄淩辱。

憤怒已到極處。

我……

“你這有名無實的王妃,是否至今守身如玉,還是處子之身?”他扳轉我身子,迫我仰頭看他。

我拚盡全力,揚手一記響亮的耳光甩上他的臉。

他一震,側了頭,蒼白臉上浮現出紅印。

他緩緩回首,冷冷地看著我,唇邊笑意令我不寒而栗。

“我倒要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貞九烈!”

胸前驟然一緊,裂帛聲過,我的衣襟被他撕開。

我渾身顫抖,“你若是血性男兒,就堂堂正正跟蕭綦在沙場上決戰!淩辱一個女人,算什麽複仇,賀蘭氏先人有知,必會以你為恥!”

他的手在我胸前頓住,俊秀麵容漸漸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紅。

“先人有知!”他厲聲大笑,“賀蘭氏二十年前便以我為恥,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褻衣,雙手沿著我**的肌膚滑下。

“你無恥!”我拚命掙紮,鬟髻散亂,頭上唯一的鳳釵鬆脫。

鳳釵被我反手抓住,絕望中,我咬牙握緊發釵,全力向他一刺——釵尖紮進皮肉,我已感覺到血肉的綿軟,卻再也刺不下去。

手腕被他死死鉗住,劇痛之下,發釵脫手。

他目中殺機大盛。

腕上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冷汗透衣,終於失聲痛呼。

他反手拔出紮在肩頸的金釵,鮮血從他頸上蜿蜒流下。

“你果然還是想殺我。”他的聲音喑啞。

“我後悔沒有早一些殺你。”我恨聲道。

他的瞳孔慢慢收縮,眼底一片冰涼,像殺氣又像絕望。

我閉上眼睛,等候死亡降臨。

肩上一熱,銳痛傳來——他竟低頭在我**於外的肩頭咬了一口。

“你如何傷我,我便如何回報於你。”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跡,笑意陰冷,目光灼熱,手攀上我頸項緩緩摩挲,“這傷痕便是印記,你的主人,從此以後都是賀蘭箴!”

一連兩天兩夜,我被鎖進地窖,再沒出去過,除了送飯,也再沒有人進來。

想到賀蘭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

那日僥幸逃過他的淩辱,不知道下一次,他還會想出什麽法子折磨我。

他恨蕭綦,卻將滿心惡毒傾瀉在我身上,此人竟是瘋魔了。

他若真想以我為誘餌,要挾蕭綦,怕是要失望了,比我還失望。

一天天等待救援無果,我漸漸想到,也許我的生死,豫章王是全不在意的。

我隻是他與門閥世家聯姻的一枚棋子,死便死了,大可另娶一個。

蜷縮在地窖裏,我隻對自己說——如果還能活著逃出這裏,我會立刻去見豫章王,向他求取休書一封——我寧可獨身終老,也好過做這豫章王妃。

夜裏,紛亂的聲響將我驚醒。

地窖門開,小葉悄無聲息地進來,將手中的衣物拋到我身上。

“將衣服換了!”她狠狠地盯住我,像要在我臉上剜出兩個洞才罷休。

我身上衣物已殘破不堪,隻靠一件罩袍蔽體。

我撿起她拋來的衣服,卻是一套花花綠綠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齊後,小葉親自動手,將我一頭長發梳成兩條辮子,垂下肩頭,又披上一條豔麗的頭巾,遮去大半張臉。

她將我推出地窖,一路帶到門外。

上次倉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時雖是夜裏,卻燈火通明。

依稀看去,竟是一處頗熱鬧的營寨,遠處燃著三兩堆篝火,周圍都是簡陋的土屋,近處停著多輛馬車,四下都有人奔忙來去。周圍人多是關外打扮,有幾個女子畏畏縮縮被押在一處,也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天色隱約發白,透出蒙蒙天光,涼意透骨,大概已過五更。

兩名大漢與小葉一起將我押向其中一輛馬車,車上垂著厚厚的簾子,似已整裝待發。

忽聽得婦人的哭泣哀號,繼而是喝罵鞭打聲。

“求大爺大發慈悲,我家中孩兒還未斷奶,離了娘活不下去,求您放我回家吧!”

“少囉唆,你男人將你賣給我,收了白花花的銀子,你就給大爺老老實實做買賣,過個十年八年,說不定就放你回來,要不然,現在就打死你!”

有輛馬車前,一個年輕婦人死死攀住車轅不肯上去,被後麵的大漢一頓鞭打,哭聲淒厲。

我心頭發寒,不覺縮了縮肩,手臂卻被人一把抓住。

身後是賀蘭箴,也是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著我。

“這些都是私娼,一同押去寧朔,賣到軍中做營妓的。”

我悚然一驚。

“上車,別讓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將我拽上馬車。

車簾放下,馬車向前馳去。

我靠住廂壁,聽得馬蹄聲急,心念紛亂如電。

原來他們扮作經營私娼的掮客,將我混在這批營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寧朔城。

送往軍中的營妓,按例是跟在糧草軍需之後,一並押行。

為了保障糧草能夠暢通無阻運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頒的通關令符,不必通過盤查。

攜帶一個女子,還有什麽比混入販運營妓的私娼隊伍更安全?

此去寧朔,就到了蕭綦的眼皮底下,他們終於要與蕭綦白刃相見。

蕭綦,我的夫婿,睥睨天下的大將軍,果真能來救我嗎……我將頭埋在臂彎,蜷膝苦笑。

“笑什麽?”

賀蘭箴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語氣莫名溫軟。

我側過頭,不願理他。

“此去寧朔,成全你們夫妻團聚,你不喜悅嗎?”

他冰涼的手指沿著我臉龐摩挲,令我一陣戰栗。

我一語不發,任憑他說什麽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來,不再糾纏,隻靜靜地看著我。

猛然,馬車一個顛簸,將我重重地摔向前麵,撞上車壁。

賀蘭箴伸手來扶。

我往後縮,冷冷地躲開他。

“我就如此可嫌可憎?”他望著我,莫名自嘲地一笑,“你不是說,我沒有錯嗎?那日聽你這樣說,我是很歡喜的……想不到除了母親,第一個這樣對我說的人,竟是你。”

我是對他說過,為國複仇沒什麽錯。

這句話在我看來平平無奇,為何對他卻如此特殊?

他臉上浮現恍惚笑容,喃喃道:“從前我做什麽事,說什麽話,都被人奚落嗬斥;旁人打我,我若還手,也是我的錯。隻有娘每次都摟了我說,箴兒,你沒有錯……”

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往事,我蹙眉聽著,有些酸楚。

他目光迷離,“那日,你這樣說……我就想起了娘,以為是娘在對我說話呢。”

我心念微動,低低問:“令慈可知道你如今所作所為?”

他一僵,冷聲道:“她已過世很久了。”

我不知再說什麽是好,默然垂目。

“她總是叫我箴兒。”他忽然問,“你娘叫你什麽?”

“阿嫵。”我如實答了,旋又有些後悔被他知道。

他長眉微挑地笑起來,眼底陰霾頓時化作春水。

“阿嫵,阿嫵。”他低聲念了兩遍這名字,聲氣溫存和緩,“真是好聽。”

我一時怔忡,分不清眼前的溫柔男子,和陰鷙易怒的少主,誰才是真實的賀蘭箴。

一路上,隻有賀蘭箴與我單獨相對,相安無事。

虯髯大漢在前駕車,其他人跟隨在後麵的馬車上。

每到一處驛站歇腳喂馬,小葉也扮成營妓模樣,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我處處留心,卻連示警求救的機會也沒有,更不必說伺機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寧朔,漸漸近了。

我曾經無數次在皇輿江山圖上,看過這個地方。卻不承想,當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這座邊關重鎮原本不叫寧朔。

當時還是寧朔將軍的蕭綦,曾經在此大破突厥,一戰成名,結束了北境多年戰禍,威名遠震朔漠。朝廷為嘉賞如此奇功,遂將這座城池改名為寧朔。

這座城,凝結了太多血淚傳奇。

蕭綦率雄兵四十萬,駐守寧朔多年,將北境經營得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連突厥鐵騎都不能撼動半分的寧朔,隻憑賀蘭箴這一行十數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設下怎樣險惡的陰謀向蕭綦複仇?離寧朔越近,我越忐忑不安,不敢想象當我踏上寧朔,將會麵對什麽結果——蕭綦,我與他,會在怎樣的情形下會麵,他會如何應對賀蘭族人的複仇,又會如何待我?

入夜,大霧彌漫了山道,馬車負重更是崎嶇難行,一行人馬隻得在前麵的長風驛歇腳。

過了這個驛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寧朔了。

一下馬車,小葉便將我押入房中,寸步不離地看守著。

這幾天我態度溫順沉默,不再反抗,對賀蘭箴也時而溫言相向。

也許是因我表現順從,賀蘭箴對我的敵意似乎淡了,一路上不乏關照。

唯獨小葉,稍有機會便對我厲色惡語——如果我沒有猜錯,她應當是愛慕賀蘭箴的。

外頭送來了飯菜,今天是肉糜韭葉粥,我坐到桌前剛拿起木勺,卻被小葉劈手打落。

她扔過來兩隻冷饅頭,“你也配喝肉粥,饅頭才是給你的!”

饅頭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滾落桌下。

我緩緩抬眸看她。

“死娼婦,看什麽,再看我剜了你的眼睛!”

“好,你來剜吧。”我一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給賀蘭箴,看你家少主如何獎賞你。”

她騰地站起來,麵紅耳赤,怒不可遏,“你也配口口聲聲提少主,以為我看不出,你這賤女人死到臨頭還妄想勾引少主!”

“可惜你不曾親眼看到,不知是誰妄想誰。”我淡淡掃她一眼。

小葉氣結,麵孔漲得通紅,眼裏像要射出刀來。

“不要臉,不要臉的賤人!”她氣得全身發顫,“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麽死!”

三天!

我心頭一顫。

莫非他們這麽快就要動手了?

“賀蘭箴或許改變主意呢。”我揚眉,挑釁地激怒她,“說不定他看上我,不忍心殺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麵容幾近扭曲,“憑你就能破壞少主複仇大業?蕭綦毀我家國,與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們這對狗男女,都要給我賀蘭族人償命!”

她的笑聲尖厲,充滿報複的快感。

我不再做聲,寒意卻從心底湧上……三天之後,一旦入城,隻怕他們就要動手了。

桌上油燈忽明忽暗,不遠處的床榻大半都罩在牆角陰影中,散亂地堆著一床棉被。

這是最後的機會,我已沒有時間觀望等待,唯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彎腰,撿起地上的饅頭。

小葉冷哼,“賤人,有骨氣就別吃啊。”

我不理她,將饅頭湊近油燈,仔細拂去上麵沾到的塵土。

“不能糟蹋了這麽好的饅頭。”我回頭對她一笑,拿起油燈,用力向牆角的床榻擲去。

油燈落到棉被上,燈油潑出,棉被轟然燃燒起來。

小葉大驚失色,慌忙撲上去撲打著火的棉被。

北地氣候幹燥,棉絮遇火即燃,火舌迅速舔上屋頂,豈是輕易可以撲滅的。撲打間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擺竟燃了起來。小葉慌忙將棉被一丟,火苗亂躥,舔到了桌椅,火勢頓時大盛。

我折身奪門而出。

賀蘭箴等人住在左邊房間,我便不顧一切沿著右首走廊急奔。

很快身後傳來呼喊聲,“走水啦,走水啦——”

頃刻間驛站內人聲鼎沸,一團大亂。

有人從我身邊跑過,迎麵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來。

我低頭,散發遮麵,趁亂朝大門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