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簾動,珠玉簌簌有聲,他的腳步聲轉入內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的心裏怦怦急跳。

他沉默佇立在床前,隔著一道素帷仿佛在看我。

五月間的天氣已換上了輕軟的煙羅素帷,隔在其間如煙霧氤氳。

我看他,隱約隻見形影;他看我,也隻怕不辨麵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靜謐,藥香彌漫。

他抬手,遲疑地撫上羅帷,卻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怦然,一時屏住呼吸。

“王妃,我知你已醒來……”他語聲沉緩,“我有負於你,不能妄求寬恕,你若肯給我機會彌補,便請開口;若不能,蕭某也不再驚擾,待你傷好,便送你回京休養。”

我靜靜聽著,心底卻已風急雲卷,如暴雨將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質問責備,他已自稱“有負”,一開口便將姿態放到了低處。我還未想好怎樣麵對往日恩怨,他卻已為我定好了選擇——我隻需要選擇開口,或是沉默,選擇原諒,或是離去。

我隔了羅帷,定定地看著他,分不清心中酸楚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負手沉默等待。

一室寂靜,光影斑駁,隻有沉香繚繞。

這是何其決絕,何其霸道的一個人,要麽原諒,要麽離開,不容我有含糊的餘地。

我該對此憤怒的,可是偏偏,他給的選擇和我想到了一處,或者原諒,或者恨,沒有第三條路可走——竟有默契至此。

他已佇立良久,等待我的選擇,等待我開口喚他,或是繼續沉默。

望著這陌生又親近的身影,我心中萬千慨然,無從啟齒。

他卻歎了一聲,不掩落寞,僵立片刻,轉身一言不發而去。

“蕭綦。”我輕聲喚他的名字。

嗓音低啞,力氣微弱,連自己都聽不分明。

他沒有聽見,大步走向外間,眼看便要轉出屏風。

我惱了,盡力提起聲氣,“你……站住!”

他身影一頓,駐了足,怔怔回頭,“你,叫我站住?”

這一聲耗盡氣力,牽動胸口傷處,我一時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大步趕過來,親手掀開床帷。

眼前光亮一盛,我抬眸,直落入一雙灼人深邃的眼裏——就是這雙眼,懸崖之上驚徹我心魄,昏迷中予我無窮盡的力量與安穩。

這雙眼愈發幽黑,深不見底,令我失神。

此刻我的樣子一定狼狽得難看,不由轉頭向內,羞於被他看見。

“別動。”他蹙眉,俯身按住我的肩頭,急忙傳喚大夫。

大夫匆匆進來,滿屋子的人忙著端藥倒水,診脈問安。

侍女端了藥上來,欲將我扶起進藥。

他親手接過藥盞,側坐榻邊,極小心地扶起我,讓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強烈的男子氣息將我包圍,即使隔了衣襟,我也隱隱能感覺到他的體溫。

“這樣舒服嗎?”他扶住我的肩頭,低頭凝望著我,目光溫和專注。

我臉上發燙,低眸不敢看他。

他笑了,“你我早已成婚,不必羞怯拘禮。”

為何一場傷病竟將我變得這樣膽小了,一時暗惱,倨傲心起,抬頭看向他……終於看清楚了他的樣子,濃眉飛揚,深目薄唇,不怒自威,竟也是個軒昂不凡的偉男子。

“看清了嗎?”他看著我,不掩揶揄。

我連耳後也發燙起來,隻怕臉上已是紅透,索性大大方方地將他從頭看到腳。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轉頭道:“並沒有三頭六臂。”

他朗聲笑,將藥碗遞到我唇邊,一麵看著我喝,一麵輕拍我後背,落手極輕,也笨拙之極。

我低頭喝藥,背後感覺到他掌心的溫熱,心裏不知為何,軟軟的,似塌下去一個地方。

藥味辛澀,我皺眉喝完,轉過頭,“蜜酪呢?”

“什麽?”他愕然,我也一呆……往日在家,母親知道我怕苦,每次喝過藥,總是立即遞上雪蓮蜂漿調製的蜜酪。可此間哪裏去尋,想起母親、父親和哥哥,想起家中種種,我低頭,淚水不爭氣地湧上。

淚水滑下臉頰,濺在他手背。

一路凶險,命懸頃刻的關頭,都不曾落淚……而此時,在他麵前,我竟傻乎乎地落了淚。

他放下藥碗,伸手替我拭淚。

我低頭躲避,眼尾仍被他手指撫過,隱隱感到指頭硬繭的摩挲。

他柔聲道:“良藥苦口,睡一覺醒來傷勢好轉,便不疼了。”

口中藥味仍覺辛澀,我心頭卻不那麽酸楚,漸覺溫暖安穩。

“睡吧。”他將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濃濃暖意從他掌心透來。

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一時錯覺,眼前模糊見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時一樣伏在榻邊,踮起足尖,伸手來摸我的額頭,趴在我耳邊細聲說:“阿嫵妹妹,快些好起來。”

我睜開眼,卻見子澹的麵容漸漸模糊,變成了蕭綦的眉目。

此刻撫著我額頭,握緊我手的人,是我已嫁了三年,卻初相見的夫婿,再也不會是子澹了。

酸楚襲上心頭,比傷痛更難挨。

之後數日,我總在藥效下整日昏睡,內傷日漸好轉。

偶爾清醒的片刻,我會期待從侍女口中聽到蕭綦的消息。

但是,他自那日離去就沒有再來過。

隻有那叫宋懷恩的將軍,每日都奉命前來詢問醫侍,將我的情形回報蕭綦,隻說王爺軍務繁忙,要我靜心休養……我默然以對,分不清心中晦澀滋味,是不是失落。

或許原本就不該存有期許,或許什麽都沒有改變,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我隻想知道,京中是否已經得到我脫險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

再者,便是賀蘭箴的下落。

那日賀蘭箴斷腕墜崖,慘烈景狀曆曆如在眼前。

我隨他一起躍下之際,滿懷與之俱亡的恨意。

想來我是恨他的,一路上的屈辱折磨,均拜他所賜,至今傷痕累累,受他那一掌的內傷也還未愈。昏迷的噩夢裏,時而見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見到他滿身浴血,墜向無底深淵。那麽高的懸崖,又被斬斷手腕……想來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

然而,他狂怒之下的一掌,並未下足狠手,到底手下留情。

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當日種種,恨意不覺淡去,徒留憐憫。

那一天,死了那麽多人。

先是校場之上血腥殺戮,繼而山中棧道,奪路追殺,蕭綦接連斬殺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離的頭顱、斷臂、熱血……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想也不曾想過這般景象。

從前在禦苑獵鹿,第一隻鹿被哥哥射到,獻於禦前。太子妃謝宛如看到死鹿,隻一眼便昏厥過去。皇上感歎,稱太子妃仁厚,姑姑卻不以為然。

想來,我一定是不仁厚的,目睹這樣的血腥也沒昏厥過去。

欽差使串通賀蘭餘孽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敗身亡——出了這樣的大事,朝廷震動,京中隻怕早已掀起萬丈風浪。蕭綦會如何上奏,父親會如何應對,姑姑又會如何處置?

我雖神誌昏沉,心中卻清醒明白,前後種種事端,翻來覆去地思量,隱隱覺出叵測,似有極重大的關係隱藏其中。我卻什麽也不知道,被他們裏裏外外一起蒙在鼓裏。

蕭綦不來,我隻能向身邊醫侍婢女詢問。

可這些人通通隻會回答翻來覆去的幾句話,要麽“奴婢遵命”,要麽“奴婢不知,奴婢該死”。

隻有一個圓臉大眼的小丫頭,年少活潑些,偶爾能陪我說說閑話,也不過是有問便答。

煩悶之下,我越發思念錦兒。

暉州遇劫之後,就此與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暉州,還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裏,我靠在床頭看書,不覺乏了,剛懨懨闔眼,便聽見外麵一片跪拜聲。

橐橐靴聲直入內室,蕭綦的聲音在屏風外響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稟王爺,王妃還在看書。”

他突然到來,一時令我有些慌亂,不知該如何應對,匆忙間放下書,閉目假寐。

“這是要做什麽?”蕭綦的腳步停在外麵。

“稟王爺,奴婢正要替王妃換藥。”

“藥給我。”蕭綦頓了一頓,又道,“都退下。”

侍女退出內室,靜謐的房中更是靜得連每一聲呼吸都清晰可聞。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邊,與我近在咫尺。

我閉著眼,仍感覺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頭一涼,被衾竟被掀開,他掀開我貼身中衣的領口,手指觸到肩頸傷處。

他的手指與我肌膚相觸,激得我一顫,全身血液似一瞬間衝上腦中,雙頰火辣辣地燙。耳中聽得他低聲笑謔,“原來有人睡著了也會臉紅?”

我張開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燙,從臉頰到全身都有如火燒。

羞惱之下,我躲開他的手,拉起被衾擋在胸前。

他肆無忌憚地笑著看我,突然目光一凜,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痛得蹙眉,腕上青紫淤傷處被他握得生疼。

蕭綦臉上笑容斂去,寒聲問:“他們對你用刑?”

“隻是皮肉傷,也沒怎樣。”我抽回手,抬眸卻見他目光如霜,殺氣懾人。

我話到嘴邊再說不出口,仿佛被寒氣凍住。

“我看看。”蕭綦突然攬過我,一把拂開我的衣襟。

我驚得呆住,在他凜冽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燈影搖曳,我的肌膚驟然**在他眼前,僅著小小一件貼身褻衣,渾若無物。

見我身上並無更多傷痕,他眉心的糾結這才鬆開,將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沒事就好,他若對你用刑,那十七個賀蘭人也不用留全屍了。”

他說得漫不經心,我聽得心神俱懾,怔了一刻,才低聲問他,“那些賀蘭死士,你都追獲了?”

我記得當日,他是允諾過賀蘭箴,三軍概不追擊的。

“區區流寇,何需勞動三軍?”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馬早已擋在疆界,豈會放他們過去?”

“賀蘭箴不是突厥王的兒子嗎?”我愕然。

蕭綦一笑,“不錯,可惜突厥還有一個能征善戰的忽蘭王子——賀蘭箴的從兄,突厥王的侄子。”

“你同突厥人……”我驚得呆住,掩口不敢說後半句。

怎能相信與突厥多年惡戰的豫章王蕭綦,竟會與敵方王子合作?

可那灰衣大漢一路跟隨,照理說隻能探得行蹤,未必能獲知賀蘭箴的計劃。原來真正的內應是他們自己人,出賣賀蘭箴的正是他的兄弟,與他有著王位之爭的忽蘭王子。

一時間,我不寒而栗。

賀蘭箴自以為有欽差使為內應,想不到蕭綦會與忽蘭王子聯手。

一環環都是算計,一處處都是殺機,誰若算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他們都活在怎樣可怕的圈套中?

我凝望蕭綦,隻覺他的眼睛深不見底,什麽也看不清。

他亦凝視我,“你怕我?”

方才還寒意凜冽的一雙眼睛,仿如深雪漸融。

當年遙遙望見他率領五百鐵騎踏入朝陽門,那一刻,我是怕過的。

如今卻與他共曆生死,見過他在我眼前殺人。

我揚眉看他,往事曆曆浮上心頭,百般滋味俱全。

“我恨你。”我抿緊唇角,耳後卻發熱。

他目光一凝,隨即笑了,“我確實可恨。”

連一句辯解開脫的話都沒有,就這麽承認了,我倒一時語塞。

“你可有話對我說?”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頹軟,事已至此,便給彼此一個台階吧。

“你想知道什麽?”他竟然這樣反問我。

胸中一口怒氣湧上,我氣極,轉眸見他笑容朗朗,整個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當年洞房之夜,不辭而別,他一直欠我一個解釋。

我不在乎他能彌補什麽,但這個解釋,攸關我的尊嚴,和我家族的尊嚴。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釋懷的,就是這一口意氣。

我看著他的笑容,怒極反笑,緩緩道:“我欠了你一件東西,現在還給你。”

蕭綦略微一怔,笑容不減,“是什麽?”

我靠近他,揚眉淺笑,揮手一掌摑去。

這脆生生的一掌,用盡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摑在他左頰。

他受了這一巴掌,沒有閃避,灼人目光迫住我,臉上漸漸顯出泛紅指印。

“這本是大婚之夜,就該送給你的,不料欠了這麽久。”我直視他,手掌火辣辣的,心中暢快,積壓許久的鬱憤,終於宣泄而出。

“多謝王妃,如今我們兩清了。”他唇角微牽,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過來看了一眼,見掌心紅腫一片,似笑非笑道,“舊傷未去,又添新傷。”

我掙脫不得,卻見他的目光從我麵孔滑下,移向胸前——陡然察覺,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膚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你轉過頭去!”我羞窘,偏偏雙手被他控住,半分掙脫不得。

他一手將我圈住,一手拿起藥膏,“你再亂動,隻好脫光了衣服上藥。”

我相信他說得出,自然做得到,狠狠咬了唇,不敢亂動。

他用手指蘸取藥膏,仔細塗在我肩頸手腕的外傷處。傷處已經愈合,不覺怎麽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膚上,緩緩按揉藥膏,帶起一片酥癢……偏偏,他還含笑看著我。

侍女上藥從來沒有這許多麻煩,他是故意捉弄我。

我瞪著他,氣結無語。

他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