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山林,橫枝蔽日,險路崎嶇。

殘餘賀蘭死士二十餘騎衝入林中,三五成隊,分散向南奔逃。賀蘭箴一騎絕塵,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盤山羊腸小道,朝山林深處馳去。虯髯大漢緊隨在側,其餘兩騎斷後,護衛著賀蘭箴馳上山道。

一路全無阻攔,也不見追兵,蕭綦果真信守諾言。

山路盤旋崎嶇,交錯縱橫,賀蘭箴卻輕車熟路,顯然早已選好了這條退路。

“少主,蕭綦跟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見蹤影。”虯髯大漢縱馬上前。

賀蘭箴勒韁,回馬望去,隻見林莽森森,山崖險峭,瞧不見半個人影,隻有山風呼嘯不絕。

“莫非蕭綦貪生怕死,沒有跟來?”虯髯大漢緊張地問,有些慌了神。

“他一定會來,留心伏擊。”賀蘭箴冷冷道。

是的,我也相信,他一定會來。

我狠狠咬住唇,壓下心中紛亂。

原以為到了這一步,生死已不足為懼,沒什麽值得惶恐。可是蕭綦現身,帶來生之期待,也帶來忐忑惶恐。

這一刻,我絲毫不怕刀刃相挾,卻害怕被放棄。

“少主……”虯髯大漢方欲開口,賀蘭箴卻一抬手,示意噤聲,隻凝神側耳傾聽。

山風呼嘯過耳,蓋過了所有聲音。

賀蘭箴臉色凝重異常,“各自小心戒備,不可大意。”

虯髯大漢應道:“前麵過了鷹嘴峪、飛雲坡,就是斷崖索橋,我們的人已在橋下接應。此段河道湍急,順流而下,不出半個時辰就可越過邊界。”

賀蘭箴頷首,揚鞭催馬,疾馳向前。

山路越發險峻,勁風如刀,狠狠刮過我臉龐,吹得鬢發散亂飛舞。

我被賀蘭箴箍在懷中,裹在他披風下,驀地聽見他說:“抓緊我。”

這三個字,令我一怔……花月春風共少年,昔日我和子澹也曾並肩共騎,那個白衣飛揚的少年,也曾低頭在我耳邊說:“別怕,抓緊我。”

一時恍惚,酸楚不能自持。

山路陡轉,眼前豁然開朗,一座棧橋淩空飛架斷崖。崖底水聲拍岸,似有激流奔湧。

虯髯大漢縱馬上前,探視片刻,回首道:“就是這裏!垂索已備好,屬下先行下去接應。”

賀蘭箴勒住韁繩,“小心行事。”

眼看著虯髯大漢下馬,檢視橋邊垂索,我再難鎮定——難道我真要被賀蘭箴挾去塞外,死也不得死在中土嗎!蕭綦怎麽還不來,他不會將我放棄,他不是那樣的懦夫!

賀蘭箴在我耳邊切齒道:“既然他不要你,跟了我去塞外也罷。”

輕飄飄一句話,刺中我心底隱痛,刺得恨意如烈火勃發。

我咬牙恨道:“就算今天他不殺你,總有一天,我必親手殺你!”

賀蘭箴厲聲長笑。

笑聲未歇,勁聲破空,尖嘯而至!

慘呼,濺血。

一名負弓善射的隨從,栽下馬來,滾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頸項,箭尾白羽猶自輕顫。

猩紅的血,大股大股從他口鼻湧出。

這垂死的人,口鼻扭曲,雙眼瞪如銅鈴。

“少主小心!”

虯髯大漢高聲示警,翻身躍上馬背,將賀蘭箴擋在身後。

幾乎同時,賀蘭箴俯低,將我緊緊按住,拔刀怒喝:“他在東南方向!”

虯髯大漢反手抽出箭來,張弓開弦,對準東南方。

我拚力大叫:“小心——”

嗖嗖連射三箭,沒入林莽,毫無聲息。

東南方隻有一條小路從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卻被一片低矮樹叢遮蔽。

“在那裏!”幾名護衛縱馬衝了出去。

虯髯大漢驚喝:“回來!”

他話音未落,又一聲疾矢厲嘯,一箭之力,竟將衝在最先那人,從馬背摜倒,一頭栽下來,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貫穿。

隻聽怒馬長嘶,聲裂雲霄。那通體如墨的神駿戰馬,凜然躍下坡頂,揚蹄俯衝而來,一路踏出塵泥飛濺。馬背上的蕭綦,橫劍在手,甲胄光寒,大氅如鷹展翼。

一人一騎,挾風雷之勢,仿如血池修羅。

人未至,殺氣已至。

“少主先走!”

虯髯大漢策馬掉頭,拔出九環長刀迎上,縱聲怒吼:“狗賊,與我一戰!”

賀蘭箴夾馬躍出,搶上僅容一騎通過的棧道,直奔棧橋。

蕭綦與那虯髯大漢迎麵交鋒。

山道狹窄險峻,兩騎戰在一處,刀劍交擊之間,金鐵聲劃破長空。

陡然一蓬猩紅濺開,不知是誰血灑當場。

我心膽俱寒,眼前隻見刀劍寒光,看不清激戰在一起的兩個身影,身上鉗製卻一鬆。

賀蘭箴放開我,勒馬立定,反手搭箭,從背後對準了蕭綦。

蕭綦與虯髯大漢刀劍交剪,背後空門大開。

弦開滿月,蓄勢已足。

我撲上去,用盡全力,一口咬在賀蘭箴手腕。

賀蘭箴吃痛,一箭脫手射出,偏了準頭。

那一箭,斜擦蕭綦臉側飛過。

齒間嚐到濃重血腥氣。

“賤人!”

賀蘭箴怒發如狂,翻手一掌擊在我後背。

我隻覺肺腑劇震,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噴出,眼前驟然發黑。卻見這電光石火的一瞬,蕭綦策馬回身,手中劍光暴漲,一道寒芒裂空。

漫天血雨如蓬,虯髯大漢的頭顱滾落馬下。

蕭綦躍馬,從當空血雨中躍過,盔上白羽盡紅。

眼前攝人心魄的一幕,卻令我精神大振。

腥熱衝上喉頭,我嗆出一口血,每吸一口氣都痛徹肺腑。

賀蘭箴已退至棧橋邊上,挾了我,橫刀而立。

橋頭居高臨下,棧道僅容一人通過。

我被賀蘭箴挾住,搖搖欲墜,再沒有力氣站立。

“你不是要與我一戰嗎?”蕭綦躍下馬背,緩緩抬劍,藐然冷笑。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舉的劍鋒上,殺氣森然,不可逼視。

他周身浴血,整個人凜然散發無盡殺意,人如鋒刃,劍即是人。

賀蘭箴扣緊我肩頭,指節發白,殺機仿佛溢滿緊繃的每一寸身軀。

對峙間,山風呼嘯,林濤有如殺聲陣陣。

賀蘭箴森然一笑,“是要這女人,還是要我的命,你選。”

蕭綦靜靜凝立,不動如山,正午陽光將他眼中鋒芒與劍尖寒芒,隱隱連成一線。

“本王都要。”

賀蘭箴的指尖驟然扣緊,縱聲大笑。笑聲中彌散的殺機,令山風也凝結成冰。

蕭綦振腕一抖長劍。

賀蘭箴的手滑向我腰際,扣住了玉帶機關。

我悚然驚呼:“不要過來!”

語聲落,兩人身形同時展動。

寒光交剪,刀鋒擦著我鬢角掠過。

劍氣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這一切,都不若腰間喀的一聲輕響可怖。

賀蘭箴一刀虛斬,將我擋在身前,趁勢倒掠而出,彈指觸動我腰間玉扣。

一束銀絲從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緊扣在賀蘭箴手中。

我驟然明白了——

說什麽玉石俱焚,玉帶中磷火劇毒可焚盡三丈內一切,他卻以銀絲牽引機關,待自己飛身躍下棧橋,銀絲自斷,引發磷火,我與蕭綦俱會化為灰燼,他則全身而退。

我霍然抬頭,與賀蘭箴冷絕的目光相觸。

“阿嫵,來生再見!”他目中淒厲之色大盛,扣了銀絲,縱身躍下。

我咬牙,拚盡最後的力氣,張臂抱住了他。

我身子驟然騰空,風聲過耳。

“王儇——”

蕭綦搶到橋邊,淩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斷。

轉瞬間,我全身淩空,隨賀蘭箴懸於橋下吊索。

賀蘭箴臉色慘白,單憑一臂懸挽,阻住下墜之勢。

蕭綦隻抓住我半幅衣袖,見勢不顧凶險地探下身來,欲抓住我的手。

“別碰我,有磷火劇毒!”

仰頭望著他,我顫聲道:“你快走,我與他同歸於盡!”

蕭綦臉色一變,竭力伸出手來,“別亂動,抓住我的手!”

我決然搖頭。

“好一對同命鴛鴦!”賀蘭箴狂笑,揚手將銀絲一扣,“罷了,我們黃泉路上再決勝負!”

我駭然,見腰間銀絲急速收緊,機關一觸即發。

蕭綦半身探出,勃然怒道:“手給我!”

他甲胄浴血,凜然生威,目光淩厲不容抗拒。

生死一念間,我將心一橫,奮力抓住了他的手。

腰間銀絲傳來斷裂的脆聲——就在這一刹那,眼前匹練般劍光斬下!

骨頭斷裂的聲音,原來也脆如碎瓷。

滾燙猩紅濺上我的臉。

賀蘭箴的慘呼淒厲不似人聲,一團鬼火般的幽綠磷火毒焰,堪堪在身後爆開,隨他那聲慘呼,一同飛墜橋底深淵。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地發力,將我淩空拽起。

一拽之力,將我與他雙雙摜倒。

我跌入堅實溫暖的懷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抱住。

腰間玉帶完好,銀絲的彼端赫然連著一隻齊腕斬下的斷手。

是賀蘭箴扣住銀絲的手,被蕭綦一劍斬了下來。

“王妃,沒事了。”

蕭綦低沉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已力竭虛脫,張口欲言,卻嗆出一口腥甜,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顏,卻隻看見到處是血,天地一片猩紅,旋即無邊無際的黑暗向我壓了下來。

火,慘碧色的火,籠罩了天地,呼呼的風聲刮過耳邊,一道劍光陡然掠起,大股大股的鮮血如洪水一般湧來,即將沒頂……我在血海中浮沉掙紮,神誌漸漸清楚,卻怎麽也睜不開眼。仿佛置身慘碧色大火之中,周身痛楚無力,稍稍一動,便傳來牽心扯肺的劇痛。

混沌中幾番醒來,又幾番睡去。

夢中似乎有雙深沉的眼睛,映著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雙溫暖的手,撫在我額頭;又是誰的聲音,低低同我說話?我聽不清他說什麽,隻聽著這聲音,便漸漸安寧下去。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線模糊光明,終於慢慢睜開了眼。

床幔低垂,燭火搖曳,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我緩緩呼吸,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夢中。

那場噩夢真的過去了,此刻安然躺在床榻上,我已經安全了。

回想起夢裏,血光劍影,生死頃刻……縱身而下,身在虛空……千鈞一發,刀鋒掠鬢,那雙溫暖堅定的手將我從黃泉路上奪回人世……我驀然一顫,口中猶有血氣的腥甜,喉中幹澀欲裂,不禁低低呻吟出聲。

垂幔外有人影晃動,低沉的男子聲音仿佛從很遠處傳來,“她可是醒了?”

“回稟王爺,王妃傷勢已見好轉,性命無虞,隻是尚未清醒。”一個老者的聲音答道。

“已經兩天了,她身受內傷,經脈受損,當真無性命之憂?”那聲音透出焦急,竟然是蕭綦。

“雖是傷在要害,但未損及心脈,王妃脈象微弱,不能用藥過急,否則反受其害。”

外麵良久無聲,隻有濃鬱的藥味彌散,我勉力抬了抬手,想掀開垂幔,卻沒有力氣。

隻聽沉沉一聲歎息,“若是賀蘭箴那一掌用了全力,隻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這又是誰的聲音,不是方才的老者,隱隱有些熟悉。

“此番大意輕敵,想來後怕,險些害了她。”蕭綦的聲音低沉,透著愧疚,“枉我馳騁疆場,半生戎馬,卻牽連她一個弱女子,來受這樣的罪。”

“如今王妃已平安,王爺且放寬心,守了這幾晝夜,您都沒怎麽歇息。”

“她沒醒,我不放心。”

“王爺這是……”

蕭綦低笑了一聲,“懷恩,你欲言又止什麽?”

“末將隻知,關心則亂。”

外頭再無聲息,良久沉寂。

我隔著床幔望去,隱隱見一個挺拔身影映在屏風上,側臉起伏鮮明的輪廓,堅毅如鑿。他的身影靜立不動,似乎隔了屏風,正凝望我所在的內室。

我屏息,一時竟怕被他看到臉上滾燙的紅潮。

關心則亂,這四個字在我心頭縈繞,滋味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