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醉酒
這一年的春天似乎每日都在下雨,綿綿陰冷,了無生氣。直到六七月份時,天氣才逐漸轉好。偶爾聞得幾絲鳥鳴,有三兩隻蝴蝶飛過窗前,在空中停留半秒,又撲閃著翅膀朝更高處舞去。
完顏宗翰漸漸從軍中抽身入朝,如今他是金國的國論右勃極烈兼都元帥,前者相當於國相,他父親撒改從前便是太祖朝的國相。文職武官皆是一等一的高,完顏宗翰在朝中的地位愈發不可一世。上月金太宗私自挪用軍費營造宮殿,竟被他下令以觸犯軍法為由捆了起來,在朝堂上打了二十大板,然後由群臣攙扶著顫顫巍巍的走回禦座。我從希尹口中聽說後,驚得目瞪口呆,愣是幾分鍾後才回過神來。
不過希尹雖然也笑罵他過分了,但並未怎麽在意這件事,似乎也覺得金太宗該打。想著當時朝堂上舉足輕重的老臣也不少,竟沒一個強加阻止的,看來隻能說這是個崇武尚兵的國家,軍費神聖不可侵犯……
“你最近很閑嗎?日日呆在府裏,也不出去和你幾個好兄弟喝酒去?”我放下手裏的書,完顏宗翰坐在榻上隨意翻著我抄寫的《金剛經》,抬頭道:“你不是不讓我喝酒嗎?”我笑回道:“難得你這麽聽話。”
他一笑,默默地看了我一會,我覺得奇怪,問道:“看什麽呢?”完顏宗翰起身走近,麵色有幾分疑惑不定,“倒是你,以前被我禁足時恨的咬牙切齒。現在怎麽給你自由,你反而不出去了呢?你說,你有多少天沒踏出過明珠閣了。不悶嗎?”
我心頭一酸,不願去想的事情又被他勾了起來,“年紀大了,懶得走動了。”我淡淡一笑,輕輕歎了一口氣。他按住我手裏的書,盯著我說了一句:“有兩個月沒和迪古乃見過了吧。”我垂目淺笑道:“你不喜歡我陪著你?”
他輕笑,“不是不喜歡,隻是覺得你很奇怪。以前活潑伶俐,如今愈發少言寡語了。難不成——真是年紀大了?想嫁人了?”我心頭一動,幹笑道:“哪有?天氣熱,才不願開口說話的。”說完又抬頭補了一句:“何況歌兒與義父心有靈犀,歌兒想些什麽義父都明白,也就不必說出來了。”
完顏宗翰嗤笑一聲,大掌撫上我的脖子,神色卻漸漸冷了下來,“是不是因為合剌,你才疏遠了迪古乃?”我一驚,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難道我和完顏宗翰還真是心有靈犀?
他淡淡瞥我一眼,繼續道:“合剌喜歡你我不是不知,宗幹也曾替他探過我的意思。上回他接你過去,八成是跟你挑明了吧。”什麽,宗幹曾來向他提過這事,真不敢想象完顏宗翰當時聽完後是何反應。
我見他麵色平常,便老實的點頭答道:“他是說過,但我拒絕了他。”
他追問:“為什麽?是因為我的緣故?”我訕笑一聲道:“義父你別打趣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來就不喜歡他,不管因為什麽我都沒想過要嫁給他。”
他沉吟片刻道:“這件事你處理的很對。”我不解其意,一臉茫然,又聞得他道:“我是說,你現在不跟迪古乃來往了,是對他好。”
我聽後半晌無言,完顏宗翰說這些話時不夾雜一絲情緒,如同一位思慮周詳的父親在和女兒談天。是什麽時候起,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專製的大男人,可以和我心平氣和的聊著別人對我的愛慕,這真是令我十分意外。
下午睡覺最不安穩,連連被噩夢驚醒。或是覺得根本就沒睡著過,一直處於混混沌沌的狀態,卻又眼皮沉重,癱軟無力。玲巧坐在床邊陪我,邊搖扇子邊打瞌睡。我坐起身推推她道:“若是困了就回去睡吧,我不熱。再說你如今也是側室,府裏最貴的妻妾。若是被旁人瞧見你在這兒給我搖扇子,指不定要說些閑話呢。”
她揉了揉眼睛,嗔怪道:“你若再這樣,當真是生分了。”我一笑,本以為玲巧當上側室後人多多少少會變,但現在瞧著,她還是以前那個玲巧。起初心裏對她還有些反感,畢竟當時她主動“勾引”完顏宗翰,心裏到底會不舒服。時日久了,倒也想通了,這世上,誰不是為自己在打拚著。隻是她這打拚的對象是完顏宗翰,是目前我在古代最在乎的男人,想著他倆耳鬢廝磨的場麵,胃裏多多少少還是翻湧了一會。
“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事,盯著她問:“你承寵也快兩年了吧,怎麽肚子還沒有一點動靜。”
未料到我有此一問,她羞道:“說什麽呢,你才多大的人兒,怎麽關心起這個了。”我笑道:“別老是說我年紀小……你有沒有找大夫來瞧瞧?”
玲巧眼神一黯,歎氣道:“怎麽沒有,可就是沒動靜,能有什麽法子。”我心中納悶,這一個月三十天,完顏宗翰至少有十天宿在她屋裏,這懷孕的幾率應該很大啊。
隻見她朝外瞅了瞅,低聲道:“我想去讓算命的看一看,又不敢著人陪我去。郎君最煩底下人迷這一套了,要不你陪我去?”我戳了戳她的額頭,瞪她一眼道:“我也不信這一套。”
不過雖說不信,但見她躍躍一試的樣子,也不願再拒絕。反正自己心裏也有幾分好奇,便答應陪她同去。據她打聽,城門處有個看相的老頭特別靈,我們待會就是要去找那個老頭。
本來就是件不太見得光的事,我和玲巧也沒和秀娥她們打招呼,隻帶著她自己的丫鬟便出門了。隻可惜最後我們卻撲了個空,那老頭居然不在,旁邊賣餅子的說他兒子娶媳婦,回老家去了!
更倒黴的是,方乘轎往回走沒幾步,暴雨便毫無預兆的砸了下來。下人們趕緊抬著轎子找地方躲雨,等我下轎時,發覺正停在太白樓門口。
太白樓是會寧城裏最大的酒樓,幕後老板不知是誰。隻知這裏不是有錢就可以進去的,客人一般都是既富且貴之人。我來過一回,是希尹壽辰之時,他和裏麵的人都很熟悉。我自個兒覺得這酒樓就是他開的,打著吃喝玩樂的幌子結交賢士、商談密事。而且他李白是希尹的偶像,所以便拿了李白的字來給酒樓命名。
站在這兒等雨停也不是個辦法,玲巧提議上樓去坐坐。我點頭說好,心裏卻開始醞釀著待會要不要大吃一頓。方踏入一隻腳,卻被門口的小廝攔住。玲巧低斥一聲,“好好睜眼瞧瞧,郡主你都敢攔!”我心裏想笑,玲巧這氣勢還真跟大戶人家的姨太太越來越靠近了。
小廝這才鬆開手,賠笑道:“小的有眼無珠,還望上仙郡主莫怪罪。隻是今日蓋天大王在這兒,包了二樓的場子。郡主隻怕是不能去二樓……”我微感驚訝,完顏宗賢怎麽在這兒?他一向不愛出門,也很少進出這些地方,今兒是被哪陣風給吹來了?還不讓其他客人去二樓玩樂,莫不是背著子衿來外頭找女人了?
我道:“你帶我上去吧,有什麽事情我一人擔著,不會叫你為難的。”他垂眼想了會,彎腰道:“好。”
上了二樓,小廝領著來到一個臨街的雅間,裏麵突然“哐當”一聲,像是什麽東西摔在了地上。那小廝看我一眼,我笑道:“你下去吧。”
玲巧在丫鬟的陪同下進了另一個雅間,我回頭道:“我待會進去。”她應聲,我站在宗賢屋門前,確定沒有女人的聲音,便伸手推開了門,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掀開兩重翡翠珠簾,宗賢一手舉著酒壺,一手撐頭靠在窗邊,聽見動靜後抬起了頭。見是我,眼裏閃過一絲愕然,怔怔的看了我幾秒,複又低下頭,轉動著案上的酒盅。
聞著滿室的酒氣,看著眼前幾乎爛醉如泥的他,我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這個在我印象中一直是翩翩君子的男人,竟也有頹然買醉的時候。他此刻雙眸微醺,臉頰緋紅,衣襟上也有星星點點被酒滴灑過的痕跡。而數月未見,他原本光潔的下頜上也生出了不少雜亂的胡茬,腳邊有幾塊杯子的碎片,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我見他不理我,也沒說讓我出去,便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從這裏的窗戶望出去,行人商販都在大雨中匆匆行走。雨勢漸大,已經快要飄進屋裏來了。我起身放下窗子,又拉起簾子,室內的光線瞬時暗了下來,正想著要不要點一盞燈,宗賢突然開口道:“別點燈,就這樣。”
依言坐下,我瞅著他淺笑道:“原來你還沒醉啊?”他給自己斟了杯酒,淡淡看我一眼,舉杯一飲而盡,“你怎麽來這兒了?”
我托腮望著他手裏的酒壺,心頭驀然湧上一股衝動,人道“杯酒解千愁”,我如今何嚐不是千愁萬緒,悒鬱無奈。苦笑一聲,我從他手裏拿過酒壺,又尋了個杯子,斟酒猛灌兩口。流經喉嚨時,才發覺這酒異常清冽,下肚後一陣辛辣,卻也是醇香至極,意猶未盡。平時偶爾會和完顏宗翰喝幾杯,但他不會讓我喝太烈的酒,與方才這兩口比起來,那些好比是果汁飲料般。
宗賢眉頭微皺,想奪回酒壺,“你不能喝酒!”他低斥,我推開他的手嚷道:“為什麽不能喝?你能喝我也能喝。”我想我是有些瘋了,扔下酒杯直接舉起酒壺往嘴裏倒,安靜的屋子裏,隻聽得見我喉嚨一動一動的吞咽聲。
“心情不好?”宗賢不知又從哪裏變出了兩壺酒,我接過一壺點點頭。他清笑一聲,把玩著手裏的酒杯,“你可是旁人眼裏最幸福的人了,如何會心情不好?”我細細品著他這句話,不知是何滋味,最幸福的人?嗬,我原本是很幸福,爸媽疼我,弟弟愛我,家庭美滿,學業有成,模樣也算生得漂亮。雖然愛情上遇到過小小的挫折,但也沒怎麽影響到我,如此看來,我也算是萬千世界裏最最幸福的人了……
豈料一朝入夢,一夢就是六年,又不是什麽好夢……
也許,早知如今的苦悶彷徨,還不如當年就被完顏宗翰禁足一世。他去的時候我也跟著去,反正也是一覺入另一個夢,說不定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家裏,爸媽、弟弟笑吟吟的圍在床邊望著我,一同開口說一句:“快起床啦!”
多好,也不會有今日的心存牽掛,進退兩難。
宗賢和我碰了一杯,“今年十五了吧,可有什麽打算?這年紀也不小了。”我淒苦一笑,喝光杯裏的酒,“我能有什麽打算?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宗賢聞後不語,隻是淡淡的看著我,眼底沒有一絲漣漪。我搖著手裏的酒壺,嚷道:“這麽快就喝完了,再拿酒來!”他將自己的遞了過來,我又喝了一會,眼前暈暈乎乎,醉意漸濃,口齒不清的問:“完顏宗賢,要不你娶了我吧。旁人都喜歡我,你怎麽就對我沒意思呢。”
他好像笑了幾聲,起身扶住我搖搖欲倒的身子。我靠在他懷裏,聞到那股熟悉的幽香。他曾跟我說那是杜若的香氣,這種出現的屈原《山鬼》裏的傳說之花,我從未見過。
感覺他輕輕撫著我的臉頰,抱著我溫柔淺笑,“我若喜歡你,那一定也是喜歡你的美貌。這樣的喜歡,你大概也不會要吧。”我吃吃笑了幾聲,有淚水從眼角溢出。我的美貌……我的美貌……是啊,你們明裏暗裏的較勁,不過都是為了這副容顏罷了。
世上美女那麽多,何苦要來為難我……
“我這一生,怕是不會再愛上任何一人了……”我徹底醉倒的一瞬,宗賢喃喃自語,似乎有一滴淚落在我的額頭上。但是很涼很涼,不像是淚,可能是錯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