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福薄
日頭逐漸爬上雲端,一縷一縷的陽光灑下來,卻難以溫暖僵硬的身心。廊前的枯草覆滿白霜,滿眼冷冷清清,不勝淒涼。
秀娥端著早膳來,瞟了眼窗外,微笑道:“聽說暖房培了幾十盆杜鵑,紅紅粉粉的可漂亮了,晚些吩咐人送幾盆來,娘娘瞧著也賞心悅目。”
我唇角微動,淡淡道:“杜鵑開於春日,現在天氣尚寒,即便能勉強撐一兩日,遲早會被霜寒凍死。花與人並無兩樣,要適合的季節和土壤才能長久,何苦要強迫她們提早開放。”
秀娥輕輕一歎,將早膳擺在炕桌上,“娘娘,適合不適合,咱們也過了這麽多年。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就慢慢忘了,叫它過去吧。日子總要繼續,一生還那麽長,難道就這樣一直消沉下去?”
說畢,她握住我的手,憐惜地道:“姑姑相信,娘娘從未後悔過。姑姑更相信,娘娘對陛下的情意始終如一。娘娘和陛下都沒有錯,要怪……隻能怪世事無常,要怨隻能怨天地不仁……”
我輕聲道:“有很多事,完全可以避免發生。不錯,我不可能恨郎主……此生,亦從未後悔過嫁給他,能和郎主恩愛十幾年,是我永生永世也忘不掉的美好……”
我苦澀一笑,低頭攪動碗裏的燕窩粥,微歎道:“然而,人活一世,並非隻有男女情愛……既難以割舍,又無法釋懷,剩下的路,隻能逃避了……”
話說完,外頭傳來一片請安聲,紗窗外出現了一個明黃色的魁梧身影。秀娥與我對視一眼,叮囑道:“千萬別再和陛下起衝突了。”
我默然頷首。低眉繼續攪動燕窩粥,熱氣一絲絲散盡,我依舊提不起食欲。
迪古乃掀簾進來,脫下鬥篷遞給了秀娥,淡淡地問:“娘娘近日飲食可好?”秀娥猶豫不定,如實答道:“娘娘胃口不佳,每頓隻能勉強喝幾口粥。”
她當然騙不了迪古乃,我枯槁蒼白的麵容說明了一切。迪古乃揮手示意她退下,又取來一麵象牙小鏡,忍著怒意道:“你自己瞧瞧。瞧瞧你的臉色,你是要絕食來報複朕嗎?”
餘光瞟去,鏡中一張秀臉削尖而憔悴。雖然美貌不改,眼角眉梢卻悄然滋生了細膩的皺紋。雙頰蒼白無血色,雙眸失去了往昔的水潤與靈動,死氣沉沉,蕭索至極。
我終於開始變老了。
一隻大掌扼住我的下頜。強迫我揚起目光。我順從地抬眼,平靜地凝視著迪古乃,卻赫然發現他仿佛也開始變老了。
淩亂的胡茬,微微凹陷的雙頰,暗淡的膚色,疲倦的眼神……
如絲如綢的眷戀彌漫心頭。我險些就要再次淪陷,迪古乃似乎讀出了我情緒的變化,俯身一把將我擁我懷中。纏纏綿綿地喚了聲:“宛宛……”
我低低“嗯”了一聲,纖細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背,想要記住他每一個骨骼的位置、每一塊肌肉的硬度。迪古乃喜不自禁,迫不及待地欺身壓住我,想要與我貼的更加緊密。
緊緊相擁。多日的疏離似乎淡卻,隻剩下滿滿的、濃濃的相思與依戀。迪古乃呼呼喘氣。黑眸重新煥發光彩,充滿了烈火般的渴望。我微微移開視線,淡笑道:“天剛亮,你不去上朝了?”
迪古乃吻一吻我唇角,嗓音喑啞地說:“想要了你再去上朝。”我一笑,食指摩挲他的唇,問道:“近幾日,你在哪兒歇著?”
他解開我的襟扣,說道:“昭明宮。”
我心微動,閉了閉眼,捧著他的臉說:“如今,宮中隻有一後二妃,待春天來,就下詔采選美人進宮吧。”
聞言,迪古乃麵色一僵,倏然直起身體,沉聲道:“宛宛,你還在怨朕?”
我默然,睫毛輕輕眨動,青絲纏繞散落在枕頭上,隨風微微飄動。
片刻的沉默,暖閣內寂靜的過分,直到一聲嚎哭傳來,打破了壓抑僵硬的氣氛。茗兒腳步急促地跑來,隔著氈簾興奮地大叫:“娘娘,殿下哭著要娘娘呢!”
要我?
要我!
我喜極而泣,忘了正和迪古乃僵持,脫口道:“愣著作甚,快抱我過去!”他斂去惱意,急忙攔腰將我抱起,流星趕月地往寢殿去。
堆滿被褥毛毯的炕榻上,耀靈裹著棉襖號啕大哭,淚水掛了一臉。我心揪得緊緊的,伸手就要抱他,不想耀靈竟主動撲來,嗚嗚哭道:“阿母,阿母……”
聲聲直抵心窩!句句催人淚下!
我雙手微顫,輕輕拍打他的背,試問道:“寶貝,你想起來了?”說完,緊張地望一望迪古乃,又道:“寶貝,你爹爹呢?爹爹來了嗎?”
耀靈漸漸止住哭泣,睜著濕漉漉的小眼睛,瞅了迪古乃幾下,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話,可就是叫不出爹爹二字。迪古乃大失所望,著急地拉住他小手,皺眉問道:“叫得出阿母,為何叫不出父皇?”
耀靈縮一縮脖子,害怕地往我懷中縮。我打開迪古乃的手,厲色道:“你別嚇著孩子!”
迪古乃忙鬆手,眼神略含委屈,黯然地望著耀靈。我緩一緩臉色,摸一摸他的臉,安慰道:“慢慢來,不要著急。”說著又吩咐秀娥道:“快去請陳太醫和玄真道長。”
她含淚點頭,快步跑了出去。我心下一片歡喜,伸手擦掉耀靈的淚珠,哽咽道:“靈兒,你真是叫阿母心肝俱碎啊。”
耀靈奶聲奶氣地說:“哭……不哭,阿母不哭……靈兒乖乖……”我破涕為笑,情不自禁地親吻他的小臉蛋,空蕩蕩的心慢慢有了溫度,仿佛開出一朵一朵的杜鵑花。
陳太醫和玄真道長很快到了,聽聞耀靈認出我來十分高興,又輪流為耀靈診脈,神色不再似往常一樣凝重,充滿了欣慰與希望。
把完脈,耀靈嘟著小嘴,伸手要我抱。我慈愛一笑,誇獎道:“耀靈真是個乖孩子,來阿母抱抱……耀靈餓不餓啊?想不想出去玩啊?”
說完,急切地掃一眼寢殿,問道:“木蜻蜓呢?把木蜻蜓找來。”秀娥立即將木蜻蜓遞來,又俯身問耀靈:“吃不吃糖炒板栗啊?”
耀靈咯咯發笑,搖頭晃腦,就是不說話,唇角流出一抹口水。我心微涼,拿繡帕擦一擦口水,望著玄真道:“道長,說實話,我很著急,也很擔心。耀靈的情況,感覺並不穩定,我很怕睡一覺後,他又不記得我是誰了,更怕哪天突然又染風寒,就徹底……”
迪古乃同樣麵色沉重,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玄真環顧寢殿一周,微微沉吟半會,開口道:“貧道仍是一句老話,陛下和娘娘不能心急,必須徐徐圖之。而且就貧道看來,娘娘和陛下過於寵愛殿下,實際上並非好事。”
我疑惑道:“道長此話怎講?”
玄真猶豫道:“所謂福禍相依,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晉王殿下……恕貧道直言,晉王殿下並非福祿之命,承受不住烹油烈火的寵愛。陛下和娘娘如此嬌寵殿下,反而令殿下受富貴所累,亂了自身命數。”
迪古乃質疑道:“不是福祿之命?朕是天子,朕的兒子怎會沒有福氣?”玄真反問道:“那麽,殿下如今的情況,陛下又如何解釋呢?”
迪古乃沉著臉道:“此乃**,並非天命。”
我有所觸動,搖頭道:“耀靈貴為皇子,受盡寵愛,會遭殘害,想想也是意料之中。然而,我們卻眼睜睜地,由著**發生了。試問無法阻止的**,和不可違的天災又有何分別?曆朝曆代,被人謀害的皇子還少嗎?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什麽寵愛,這明明是裹著糖衣的砒霜!”
突然間,心慌的厲害,雙臂不自覺地越摟越緊。耀靈嗚嗚兩聲,掙紮道:“嗚嗚……疼,好疼,阿母壞……”
我忙鬆開手,愛憐地摩挲他的小身子。餘光瞥見玄真的道袍,腦海中瞬即劃過一縷白光,照亮了驚惶不定的心。
我誠懇地直視著玄真,口吻篤定地說:“常道山水養人,延年益壽,雲夢山山清水秀,花草馥鬱芬芳,想來十分適宜休養。我請求道長,允許我帶耀靈,入住長生觀。”
此語一出,不亞於驚雷一場。玄真麵色驚異,隨即淡淡一笑,暫不言語。迪古乃神色驚怒,冷語道:“元妃,不可胡鬧,你身為朕的妃嬪,怎能攜皇子居於道觀——”
我反駁道:“有何不可?曆史上妃嬪學道學佛的數不勝數,又不是什麽驚世駭俗的事。況且臣妾是為了耀靈,郎主口口聲聲說愛耀靈,難道不該極力讚成此事嗎?”
秀娥眼見不妙,急忙打圓場道:“娘娘和陛下爭什麽呢,陛下也是為娘娘和小皇子的安全著想,且陛下……陛下不是舍不得嘛……”
我漠然冷哼,低頭撫摸耀靈的小手。迪古乃嗓音低沉,寒意森森,強硬地說:“元妃,朕去書房,你馬上過來,朕要和你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