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永寧宮

秋蘭的歎息輕微綿長,她行至我跟前,蹲下無奈道:“早知陛下會生氣,娘娘何苦為了旁人如此。

我默默一瞬,回道:“我根本未來得及開口求情,他是在惱我當初擅自前往叛軍營之事。”

秋蘭歎氣道:“陛下惱娘娘,也是理所當然。娘娘雖有萬般不得已的理由,卻唯獨忽略了陛下的感受。或許陛下,實際上是在生自己的氣吧!”

誰說不是呢。他貴為帝王,素來驕傲自負,怎能受得了自己的女人為了他的江山深入敵營,試圖化解危機,避免幹戈。此次保住了清白性命,也不過是我的僥幸而已。

秋蘭見我不語,扶著我站起身,認真地道:“奴婢不得不說,此事確實是娘娘有欠妥當。”我緩緩坐下,揉一揉膝蓋,默然頷首。

獨自枯坐至黃昏,陽光一點點冷卻,晚風溜進寢殿,帶來一絲絲涼意。正欲喚人掌燈,卻見珠簾一挑,迪古乃麵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我微微一驚,定定地望著他,隨後低了低頭,小聲道了句:“你回來了。”

迪古乃雙手背後,招來秋蘭吩咐道:“替娘娘更衣。”我這才想起來,晚上還要去永寧宮給西太後請安。

我慢吞吞地起身,秋蘭笑眯眯地服侍我更衣,不忘一個勁兒地朝我遞眼色。

拾掇完畢,最後一絲亮光從天邊隱去。一鉤明月涼如水,散著淡淡的清輝,遙遙掛在天際。

走出瑤華殿數十步,迪古乃忽然停下,向秋蘭道:“回去將娘娘的披風取來。”秋蘭笑應一聲,飛快地取來披風,諂媚地遞給迪古乃。

迪古乃一聲不吭地給我係上披風。板著臉冷語道:“你管天管地,怎就不知對自己的身子上點心?”我忍不住想笑,卻不以為意道:“臣妾是給陛下一個機會罷了。”

說畢,隻覺此言甚是熟悉,仿佛出自迪古乃的口,卻又記不起究竟是何時。

他輕哼一聲,臉色臭臭的,緊握住我的手,繼續向永寧宮行去。

早有宮人通報,待迪古乃攜我進去時。西太後大氏正笑容可掬地端坐在榻上。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迪古乃行禮請安後,自顧在另一側坐下。

未等我屈膝,西太後已讓吉月姑姑攙住我。親親熱熱地將我拉至身旁,噓寒問暖道:“瑤華殿可住得舒坦?”我笑道:“多謝太後垂詢,臣妾很喜歡瑤華殿。”

她滿意地笑了笑,又細細打量我幾眼,忽道:“雙眼如何這樣紅腫?”我不自覺地看了眼迪古乃。垂頭默不作聲。

西太後側身問迪古乃:“我兒,可是你給了元妃委屈受?”

迪古乃摸一摸鼻子,麵色略顯尷尬,未等他回話,我惶然道:“太後勿怪陛下,錯在臣妾。陛下發脾氣也是應當。”

迪古乃好笑地望著我,搖了搖頭未語。

西太後皺眉道:“我兒,你如今雖成了皇帝。卻也不能動輒就發火。若以後弄得人人都怕你,你可就真真是孤家寡人了!”

迪古乃忙點頭,歉然道:“母親教訓的是!”說完瞥我一眼,我忙扭過頭,假裝不見。

西太後眉心微展。又拍一拍我手背,安慰道:“其實迪古乃也不容易。自打即位以來,夜夜挑燈,日日早起,勤於政事,從無懶怠。發生叛亂後,更是難以安眠,以至於氣鬱成結,病了好幾日。凡事你多體諒體諒,他這個人就是麵冷心熱,愈是緊張你愈是愛急,你千萬莫放在心上。”

我望向迪古乃,他移開目光,仿佛賭氣一般,不肯與我對視。我隻好和順一笑,低眉道:“臣妾明白,太後不必為此費心。”

吉月笑道:“太後也別隻顧著說話,是時候傳膳啦!”

她話音剛落,有咯咯笑聲自殿外傳來,隻見兩名宮裝麗人,搖著桃紅色紈扇,大大咧咧地踏門而入。

其中一人,可不正是許久未見的芷蕙,如今的姝妃。與她同來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身量嬌小,還未長開,卻正因此,顯得青澀嬌嫩,別有一番可愛韻味。

二人像乍見了迪古乃似的,驚慌如風雨中的蝴蝶,忙一起跪倒在地,嬌滴滴地請安磕頭。

迪古乃微怒道:“你們是從山裏走出來的野人麽?”說完又責問宮人道:“為何無人先進殿通報?”

西太後最喜合家歡,此時亦趕緊打圓場道:“一家人,不必鬧那套規矩。”

我知迪古乃孝順,不願拂她的意思,便替迪古乃直言道:“太後疼愛晚輩,本是無可厚非。但常言道:無規矩不成方圓,何況是在皇宮禁內。太後乃陛下生母,地位尊貴無人可及,我等晚輩理應恪守皇家禮儀,方能給宮人以表率,不至於顛倒尊卑,亂了秩序。”

迪古乃向我投來讚許一瞥,起身肅然道:“元妃所言,正是朕的心聲。母親豈不知,大金國已非昔日弱小部落,怎能還像數十年前那樣,君不君臣不臣,毫無規矩可言。自古以來,惟有禮儀之邦,才能長治久安。朕希望朕的子民,皆能受孔孟教化,而非野蠻的化外之民。”

如此一番話,西太後能不能理解,就不得而知了。畢竟女真婦人,很難明白文明禮儀對於一個國家的重要性。雖然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孔孟儒家思想中,不乏許多迂腐陳念。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一直是占據中國主流地位的正統思想。迪古乃心係天下,並不甘願隻做一個傳統觀念中的“胡皇帝”,而是立誌要成為一代中國正統君主。自然而然,他要以孔孟之道來規範臣民,美教化,移風俗,讓居於北地的遊牧民族向中原農耕民族靠攏。如此理念,早在合剌當政期間,便已現雛形。隻是合剌魄力不足,未能將漢化改革之路進行徹底,後期又漸漸迷失自我,逐步走向毀滅。

西太後見迪古乃神情嚴肅,自是不便再多言。姝妃與身旁的少女麵麵相覷,異口同聲地磕頭認錯。我笑一笑,扶著西太後起身,向膳桌行去。

西太後道:“蕙兒與重節快起來吧。”說畢,她看向迪古乃,笑著道:“既然來了,便一同用膳吧。”這般語氣,似商量更似請求,迪古乃自是不好違逆。

禮儀規矩雖重,但平日吃飯若還拘著,別說這些女真婦人受不了,連我也不耐煩。於是四人同桌而食,西太後居於西麵尊位,我與迪古乃坐在她左手下方,對麵則坐著姝妃,以及那位喚作重節的少女。

別扭的氣氛,令人十分不爽。何況麵前這二位,頻頻向迪古乃拋媚眼。我胸腔裏仿佛聚了一團火,隻需一個引子出現,就能將整個皇宮給燒著。

正埋頭細嚼,白玉碟中突然多出一箸韭菜,迪古乃輕咳一聲道:“你氣虛體寒,應多食韭菜。”我本能地推開碟子,脫口道:“不喜它的氣味。”

此話一出,周遭一片死寂,為我布菜的宮女險些打翻茶杯。我略覺尷尬,雙箸停在空中,不知改進還是該退。

迪古乃麵色不鬱,沉聲道:“元妃,朕今日心情不大爽快。”

我手一抖,掌中的雕花銀箸滑落在案上。心情不大爽快?言外之意就是,朕親手為你夾菜,你今日若不乖乖吃了它,朕馬上就要動龍顏之怒啦?

眼前二位主兒,正帶著看笑話的表情,幸災樂禍地望著我。西太後幹笑幾聲,正欲使出打圓場的功夫,我卻已舉帕掩麵,小聲啜泣起來。

殿內安靜空闊,顯得哭聲格外委屈幽怨。迪古乃見此情景,握住我的手,放緩了語氣道:“行了,不喜便不喜,別哭了!”

數隻眼睛一齊大睜,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一幕。我有心戳他的麵子,便輕輕掙開他,哭得愈發厲害。

原本隻是做戲,不想愈哭愈傷心,收都收不住。迪古乃慌了神,急忙從秋蘭手中接過繡帕,親自給我拭淚,柔聲哄道:“好了好了,朕不該逼你,都是朕的錯,不哭了好不好?”

姝妃與重節,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我幽怨地眨一眨淚眼,向西太後欠身道:“並非臣妾無理取鬧,隻是方才偶然懷想起親人,一時難以自控,如此失態,還望太後見諒。”

西太後自是不怪罪,微笑著向迪古乃道:“我兒,你先帶元妃回瑤華殿。元妃體弱,這一哭難免傷了身,還是請太醫來瞧瞧方才穩妥。”

永寧宮外,迪古乃硬將我拉上禦輦。明黃色簾帳一放下,轎輦內的空氣陡然悶起來。我冷哼道:“陛下重視禮儀規矩,自己倒首先不守規矩起來。”

他也不惱,摩挲著我手背,淡淡道:“眾目睽睽之下,朕放下身段哄你,你又何必斤斤計較,給朕臉子看。”

我心中一涼,扭過頭冷笑道:“是了,你如今是皇帝,是我還懵然無知。你隻管端著皇帝的架子便是,以後我也不需要你再來哄我,免得讓你覺得龍顏掃地,那我可就罪過了!”

迪古乃聞言,突然悶聲笑了出來。我心納罕,卻倔強地垂著頭,不肯回視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