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紅梅作壽禮
年關將至,離紫月嫁出去也不過一月時日。嫁妝早已備齊,收在箱櫃中。她常趁我們不注意,一個人躲在房中偷偷拿起來看。仿佛早已迫不及待,要披上嫁衣,從這裏走出去,嫁進蕭裕的門。
我將雙手擱在炭爐上方,腕上的藍田玉鐲,瞬時流動起火苗般的光澤。暖閣內安靜而又空闊,隻有秋蘭陪坐在旁側,不時往爐中添上一塊炭。
她問:“娘子口渴嗎?”我搖搖頭,細細觀察自己的雙手。潔白如玉,滑嫩如脂,與這對鐲子,似乎達成了十多年的默契。隻能以彼此相襯,容不得他物。
當年,兒時的他,將這對鐲子,緩緩推至我的腕上。是否從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我之後的人生軌跡……
秋蘭見我出神,微微笑道:“娘子這對玉鐲,可是陪嫁之物?自從奴婢服侍娘子以來,娘子總戴在腕上。”
我斂了心緒,淡笑道:“不是。”她笑一笑,不再追問。我轉了話題道:“紫月呢?”她笑容一僵,低聲回道:“今日爺請了蕭大人來,紫月這會兒隻怕偷偷正和他會麵。”說罷,又悄悄瞥了眼我的臉色。
外麵忽然有人問:“娘子在不在屋?”秋蘭向我道:“看來是拓雅娘子來了,奴婢去請她進來。”我脫口攔住她:“別請進來,就說我睡著。”然而話音方落,拓雅便牽著福寧掀簾而入,“真沒想到,我有一日也會吃了你的閉門羹。”
我無奈一笑,招呼福寧近身,“外麵那麽冷,你出門怎把福寧也帶上。”說著又握住福寧的小手。給他搓了搓。
拓雅摸一摸福寧的腦袋,嗬嗬笑道:“咱們福寧可不怕冷,方才還去六角亭中看二爺練劍,足足呆了大半個時辰呢。”秋蘭把茶端給她,小聲道:“拓雅娘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聞言撲哧一笑。旋即又正了正臉色。從碟中拿起一塊糕點喂給福寧吃。
拓雅向秋蘭道:“你們主子還沒嫌我多話,你倒先數落起我了!”秋蘭吐一吐舌頭。拉過福寧去裏間炕上玩耍。
暖閣內再度恢複安靜,我拿著小銅火箸兒,撥弄手爐中的灰燼。
拓雅出聲歎氣:“你這性子……”我輕描淡寫地說:“我性子很好。能吃苦。能忍耐。又豁達……你還想讓我怎麽變?”她往我身邊挪一挪,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之意,“你說,迪古乃有多久沒來過了?”
我道:“不曾數過。大抵有十來日吧。”她握住我的手,又氣又笑道:“這十來日。他去徒單桃萱那裏一次,去蕭氏那裏三次,剩餘幾日宿在書房——”我驚問:“蕭氏?”拓雅點點頭,我歎息道:“蕭氏一心想要避世,如今也不得不再度入世、受凡心塵念幹擾。真是可惜。”
拓雅噴出一口熱茶,“咳咳咳……我說,你能不能抓住重點?我們是在說蕭氏麽?”
我遞給她繡帕,淡淡道:“你若是來當說客的,我可要回房休息了。”拓雅擦一擦嘴,語氣頗為急切,“不是迪古乃讓我來的。”我心微動,她又道:“所以這才更加嚴重,你明不明白?”
我閉一閉眼,繼續撥弄爐灰,“明不明白又能怎樣。緣起緣滅,緣濃緣淡,一切自有定數。”說畢,心口卻驚起一縷漣漪……
果然,拓雅望著我道:“你言重了!”我沉默不語,眸中卻漸漸聚起水花,沿著眼角的紋理,一滴一滴順流而下。落在雪白的兔毛圍領上,如春日玉蘭花瓣上的露珠。可折射出來的不是清晨曦光,而是一地的冷冷清清。
她輕聲噓氣,我飛快拭去眼淚,端起茶杯就往嘴裏送。拓雅柔聲問:“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何事?紫月說你們爭吵——”我截道:“沒什麽事。”她還想再說,我起身往臥房去,“我累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告訴你們,又有何用?
天霽雪消,日烘寒色。第二年的正月倒不似往年那般冷。庭前試著移植過來的紅梅,竟也稀稀落落的開了幾朵。叫人驚喜之餘亦生出點點感動與敬畏。
今日天暖,秋蘭將梅樹邊的青石小桌收拾了一番。又在石凳上鋪了軟褥子,以免人坐著受涼。再烹一壺好茶,擺一盤棋,聞著幽幽梅香,委實享受。
秋蘭笑問紫月:“今兒個怎肯老老實實呆在這兒?”紫月臉一紅,沒有理她。我淺淺笑道:“下旬紫月便要走了,今日咱們三人好好說會兒話,以後隻怕不可能再有機會了。”紫月“嗯”一聲,拎起茶壺給我倒了半杯,“還是娘子好,秋蘭姐姐盡笑話人。”
秋蘭打她一下,佯裝生氣道:“你的嫁衣是誰給你縫製的?你這繡帕又是誰送的?”紫月忙換了臉色,黏著她姐姐短姐姐長的親熱起來。
我瞧著舒心,仰頭摸一摸吐蕊怒放的梅花,不覺輕輕開口道:“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簫簫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秋蘭給我續了茶,淡淡接道:“娘子是愁思生愁情,若換個景況,大抵也不會吟出如此哀婉之作。”
我頷首,正欲舉杯飲茶,心中卻陡然一驚,仿佛有一大桶冰涼刺骨的寒水,從頭頂澆了下來。這首詞乃易安居士悼念亡夫所作,我好端端的怎會念出來——晦氣!晦氣!我忍不住打了自己一嘴巴,秋蘭和紫月嚇了一跳,“娘子,你怎麽了?”
我猛喝一口茶,喘著粗氣勉強笑道:“沒事,沒事……”
她倆半信半疑,我擱下茶杯,另起話頭,“有茶喝,有梅賞,你們難道不想吟詩作賦?咱們也學著文人附庸風雅一番。”
紫月道:“奴婢可憋不出來一句。”我掩麵撲哧一笑,秋蘭向她道:“誰讓你自個兒即興作詩填詞。便是吟前人之句,又有何妨,隻當是玩樂玩樂,咱們又不是那些個酸腐儒生。”
我跟著道:“正是,別說你即興不出來,我也沒那個本事呢。”紫月這才說好,又問:“那咱們便以梅花為題,娘子覺得如何?”我應允,指著紅梅,望著秋蘭道:“當然可以。何況秋蘭文高八鬥,如此又應了景,沒準她能即興作出也未可知。”
秋蘭啐道:“娘子就愛取笑人。”我輕推她一下,“好啦好啦,我來起個頭。”她倆點點頭,催促我快點開始。
我細細想了想,慢慢念道:“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故作小紅桃杏色,尚餘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
紫月嘿嘿一笑,急忙接著道:“這個我曉得。雪裏開花卻是遲,何如獨占上春時。也知造物含深意,故與施朱發妙姿。細雨裛殘千顆淚,輕寒瘦損一分肌。不應便雜夭桃杏,半點微酸已著枝。”
秋蘭卻看我一眼,微微笑道:“孤瘦雪霜姿,這不就是指我們娘子麽。”紫月不明所以,我自顧品茶,斜睨秋蘭一眼,“不按規矩來,趕明兒下了雪,罰你去開徑。”不料紫月也來湊熱鬧,“秋蘭姐姐說得對。紅梅淩霜而開,傲氣凜凜,孤清出塵。與咱們娘子的脾性,真真是有幾分相似。”
我起身道:“你們個個不守規矩,我進屋睡覺去,你倆自己玩吧。”秋蘭拉住我笑道:“好娘子,快坐下,咱們知錯了!”我輕哼一聲,卻見小丫頭茗兒一邊回望一邊進了院子。紫月揚聲道:“茗兒,你魂不守舍的看什麽呢?小心腳下的石頭,可別摔個狗啃屎!”
院內眾人哄笑一片,我嗔怪道:“馬上就要出嫁的人兒了,還這個樣子。”
茗兒也不生氣,小跑著來到我身旁,帶著幾分喜色問:“爺方才來過嗎?”秋蘭瞪她一眼,斥道:“沒的瞎說,快幹活去!”
茗兒搖搖頭,“並非奴婢瞎說。奴婢剛從外頭回來,遠遠見了爺在咱們院牆外麵站著。不過待奴婢走近時,爺已經走遠了幾步,看著是往書房去了。”
無法忽視,我心口猛然抽痛了一下。秋蘭示意茗兒退下,蹲在我身旁,仰頭懇切道:“娘子,爺心裏到底是記掛著您呀。”紫月亦勸道:“是啊娘子,您不要再和爺慪氣了。奴婢聽阿律說,爺自打和娘子爭吵後,幾乎日日火氣不斷,周遭的下人們沒有一個不被爺訓斥過——”
我緊握住茶杯,咬唇截道:“我沒有和他慪氣。”
秋蘭溫然一笑,“既然如此,奴婢去爺過來可好?”我拽住她,氣道:“不許去。”
她將涼了的茶從我手中拿走,“娘子,爺是個爺們,是一家之主。哪個爺們沒有一丁點脾氣。爺們都是要麵子的,想必爺方才來了又走,也是這個原因。您若不主動低頭,難道以後就這麽過下去?”
紫月想到什麽,忽然高聲道:“對了!大後日便是爺壽辰!”我如夢初醒,險些忘記了他的生日。秋蘭笑道:“娘子難不成連壽禮也不送了麽?”
我心裏毛躁,嘴上也隨意道:“送什麽送,給他送壽禮的人多得是,也不差我一個。”說畢,有一片紅梅落在了手背上,我拿著嗅了嗅,沒好氣道:“就折幾枝紅梅送去,省得還要操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