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瑤今日在陸家,玩得很開心。

當淩韜跟他們說起事情原委,並且出了個鬼主意,問他們要不要一起做的時候。

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畢竟懲治惡人,人人有責。

霍雲瑤沒有想到三嬸娘跟自己一樣,也早早沒了娘,而且自己好歹有祖母三叔,哥哥妹妹真心對待,而陸家對三嬸娘卻如此苛刻。

沒有娘的孩子,總是更早熟一些。

每到深夜,霍雲瑤總會想起很多很多。

今日四妹妹說自己不認識牌位,是真的。靈犀出生的時候父母都已經去世了,逢年過節祭祀的時候,也隻是一味饞貢台上的糕點。

可她不一樣。

她怎麽會不認識牌位呢?

五年前,她才五歲,就親手抱過了父親和母親的牌位。

隻不過是那個時候年紀小,大家都以為他們不記事兒。

她記得的。

那段日子一直在下雨,祖母聽到消息以後就帶著人出了城。

她和霍雲暘還住在原來的院子裏,坐在台階上,隻要父親母親一進院門就能看到他們。屋簷的雨滴滴答答,她的腳冰冰涼涼。

後來她才知道,祖母是去千裏迎棺,把父親、母親、二叔都接回來了。

她記得的。

她記得靈堂的香火味混著潮濕的麻衣味道,記得三叔攥著她手腕力度大得發疼,記得二嬸娘衝進靈堂後刹那間慘白如紙的臉。

宮裏派來傳聖旨的公公,嗓子又尖又刺耳,“忠烈”二字在靈堂裏嗡嗡作響,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高大威猛的父親和英姿颯爽的母親,怎麽就變成了小小的兩塊木牌牌。

明明他們說好了,打完仗就回來帶她和哥哥去吃渡楓樓的酥山。

還有笑得最甜,長得最好看,說話最好聽的二叔,從來沒有對他們板過臉,隻是出征之前,非常認真地讓他們乖一點,不要去折騰懷孕的二嬸。

他們很乖。

看著二嫂的肚子一天天變大,看著靈犀呱呱墜地,一天天長大。

他們都沒有回來。

騙子!

大騙子!

我再也不和大人拉勾了。

霍雲瑤把頭埋進被褥裏,試圖讓哭聲變小,顯得不那麽丟人。

隔壁的榻上傳來聲音:“霍雲瑤。”

“嗯?”

“你別哭了,哭多了不好。”

霍雲瑤心裏突然有點暖暖的,雖然她總是和霍雲暘吵架,不願意叫他二哥哥,但他始終是她最最親的人了……

她正感動著,霍雲暘又說話了。

“哭多了,對我的枕頭不好,你的眼淚和鼻涕會弄髒它的。”

“……”

“不要拿我的被子擤鼻子,我聽見聲兒了。”

“……”

霍雲瑤把好不容易冒出來的感動壓回去了。

“我就擤鼻子!我就擤!我就拿你的被子擦!我讓你的枕頭被子上全是鼻涕!”

“誒算了這被褥不能要了,明天我找孫賬房要一床新的。”

“霍雲暘!!!你找死啊!!!!!”

這對龍鳳胎之間的打打鬧鬧,隔壁的淩韜已經習以為常。

他也沒睡。

他是個好學的孩子,書院裏的先生都誇他勤勉。

是的,勤勉,不是天資聰穎。

被誇天資聰穎的是霍家的二少爺,霍雲暘。

外頭雖說都知道鎮北侯府有四個寶貝得不行的孩子,可隻有他是唯一的外姓人。

他的親生父親淩鶴是霍雁行的副將,他們一家三口居住在城東貓兒巷,有一個二進的小院子,院子裏種了一樹梨花。

父親臨走時說,等他這次立了戰功,回來估計能請個恩典,留在京城,最好是殿前司,這樣就不必每天都住在軍營裏。

可父親死於五年前北燕一戰。

死亡並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人心。

父親留下的遺產、屋宅、朝廷發下的撫恤銀,通通都被父親的兄弟們瓜分。

父親的頭七剛過,他和母親就被淩家趕了出來,母親的娘家遠在外地,去信也如石沉大海。

為了生存,供他讀書,母親在京中的酒肆做小工。

有天夜裏,母親很晚才回來。

她領口被扯爛,袖口短了一截,臉頰腫得老高,幾道紅痕無比刺目。

母親突然掐住他的脖頸,指甲陷進皮肉裏,他差點要窒息過去。

他至今記得母親癲狂的神情,發紅的雙眼。

“你記住,你父親是為了侯府死的!他用自己的命,抵了霍雁行的命!他霍雁行這輩子都欠我們母子兩的!還不清!永遠還不清!”

第二日,母親讓他去鎮北侯府,認霍雁行為父。

“侯府害得你沒有父親,合該拿全副身家來償!”

“我要你去掙,去搶,去坐在那最高處,到那時候,你再來喚我一聲母親。”

他記得那個黃昏。

暮色裹著濕冷的雨絲壓下來,把他的衣角打濕。

他望著掛滿白幡的鎮北侯府,“撲通”一聲,跪在了門前,管事問明他身份後,急匆匆往裏麵報信。

被族人驅逐,又被母親拋棄的故人之子,處處寫滿了可憐二字,賭的,就是侯府的良心。

最終,一雙有力的大手將他扶起。

“你若願意,從此以後,鎮北侯府就是你的家。”

霍雁行從來沒有讓他叫過父親,可他叫了。

因為這是母親希望的。

京中不乏有眼熱的人,說他運氣好,隨隨便便就攀上了侯府的高枝,搖身一變成了侯府的大少爺。

可他最想念的還是貓兒巷那棵梨花樹下,父親手持紅纓槍教他槍法,母親在一旁的搖椅上做著繡活。

那樣恬靜的日子,他八歲以後就沒有了。

母親告訴他,想要以養子身份承襲鎮北侯,一是在冠禮之前改姓霍,二是立戰功,三是霍家必須沒有別的可用繼承人,三者缺一不可。

他比另外三個孩子都年長,看得出來霍雁行和陸青鳶之間並無情意。

隻要稍微挑撥,或許就能讓他們的關係分崩離析。

所以今日,他看見了陸氏祠堂發生的一切,並站出來對陸青鳶說:

“若是有人當著我的麵,毀壞我生父的牌位,我必將以牙還牙。”

陸青鳶問他:“那你覺得我應該如何做?”

他獻上計策,並提出要求:“不管我們做什麽,你隻能對父親說這是你的主意。”

可令他意外的是,霍雁行不僅沒有追究陸青鳶的責任,回府以後居然還真的跟他們一起吃烤紅薯。

這跟他預想的不太一樣。

究竟是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