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鳶正坐在桌前讀吳嶽的回信,案頭的燭火明明滅滅,映得她的麵容忽明忽暗。
原來,京城一直都有長風鏢局的分部,當家的名叫賀大山,是外祖父的幹兒子。
按照輩分,陸青鳶理應喚他一聲叔叔。
可自幼在遼東長大的她,記憶裏卻從未有過這個人的半點影子。
外祖父也從未提及過這位“叔叔”。
吳嶽在信中寫道,當年正是這個賀大山請的廚子進了陸府,烹製了那致命的河豚肉,最終導致了陸青鳶母親的去世。
然而,這件事情疑點重重。
那廚子在事發後便不知所蹤,仿佛人間蒸發一般,所有的罪責便一股腦地甩到了賀大山的身上。
陸執在其中扮演了關鍵角色。
他先是苦勸陸青鳶的外祖父,讓他暫時關閉長風鏢局京城分部,息事寧人,不要再追究此事。
而後,他又運作關係,讓進了牢裏的賀大山隻被判了一年流放。
可誰知,賀大山還沒等到流放,就在牢裏患上了鼠疫,沒過多久便離開了人世。
這一係列的變故,都發生在短短一個月之內,快得讓人措手不及,仿佛有人在背後精心操控著一切。
當時的陸執,正巧受到林太師的青睞,即將走馬上任,成為皇子的講師。
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官聲,這些內宅之事便被悄無聲息地壓了下來。
陸青鳶放下信紙,目光盯著眼前的燭火,心緒如亂麻。
此刻,她終於明白了外祖父這麽多年來的沉默。
原來,他不是不想談母親的死,不是不想追究真相,而是因為害死自己最疼愛的女兒的,竟是自己的義子。
這份痛苦,這份煎熬,換作任何人,都難以承受。
外祖父對她的疼愛,超越了所有的孩子。
小舅舅曾打趣說,若是陸青鳶嚷嚷著要天上的月亮,外祖父馬上就會派人去造雲梯,想盡辦法給她摘下來。
如今想來,外祖父看她的眼神,哪裏隻是在看她,分明是透過她,在看自己早逝的女兒。
隻是那時的她年幼無知,沒有體會到這份眼神背後的深意,還每天盼著父親來接自己回家。
經過今日在宴席上的試探,陸青鳶幾乎可以斷定,母親的死,和陸執、林玥蘭脫不了幹係。
隻是,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許多線索都已湮滅,想要繼續追查下去,談何容易。
但沒有關係,該死的人始終是要死的。
陸執未來會投靠賢王,成為亂臣賊子。
無論從國家大義,還是私人恩怨來講,他都逃不脫製裁。
縱使他如今身為堂堂相國,高高在上,但站得越高,摔得也就越重。
想到這裏,陸青鳶將吳嶽的信卷成細條,放在燭火上。
火苗瞬間竄起,如同一頭貪婪的毒蛇,舔舐著紙張。
當她鬆手的時候,信紙已經燒成了黑炭。
而此時的陸府,卻是另一番光景。
林玥蘭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後,心中的不安如野草般瘋長。
好端端的,陸青鳶怎麽會把河豚肉送到宴席上來?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壓不下去。
她急匆匆地趕到陸執的書房,想要問個清楚。
“老爺,”林玥蘭推開門,“你說,陸青鳶她……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不要每次遇到一點小事就慌。”陸執像是猜到她要問什麽,頭也不抬,手中的毛筆在宣紙上沙沙作響,“賀穗死的時候,陸青鳶隻不過才五歲,她能知道什麽?”
“萬一……萬一是別人告訴她的呢?”
“沒有萬一!”陸執猛地放下筆,“當時我做的很隱蔽,賀大山也死了,所有證據都沒有了。就算追究,也隻能追到是她外祖父手下的人辦事不利出了意外,跟我們沒有什麽關係。”
林玥蘭盯著丈夫平靜的臉,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也是,畢竟時隔了十幾年,諒她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來。”她喃喃自語道。
陸執擺了擺手,示意想一個人靜一靜。
林玥蘭隻好轉身離開,回了主屋。
書房的門緩緩關上,陸執獨自坐在書桌前。
此時,窗戶沒有關緊,一陣穿堂風“呼”地吹了進來,涼颼颼的,激起了他一身雞皮疙瘩。
他起身去關窗,卻看見對麵的竹林在風中發出“唰唰”的聲響,枝葉晃動間,仿佛有鬼魅在作祟。
他心下一緊,眼睛一閉,“鐺”的一聲,就把窗戶關緊了。
可當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卻不受控製地浮現出那張熟悉的臉。
那是一張美麗的,帶著三分英氣的臉,卻充滿了絕望與怨恨。
耳邊也響起了那淒淒慘慘的聲音:“原來你真的不愛我,原來你真的想要我死。”
這是賀穗臨死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陸執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雙手。
他回到書桌前,試圖通過翻閱公文平複心緒。
這些年來,他為了平步青雲,早已變成了幼年時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他成了林太師手中的刀,幫林家在朝堂上剔除政敵;他成了先皇的親信,位極人臣,成了萬人之上的相國。
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陷入同一個噩夢:
他站在一處高高的懸崖之上,懸崖底下是望不到底的雲霧。
當他想看清雲霧底下是什麽的時候,卻發現底下是一雙雙蒼白的、流著血的雙手。
那些手拚命地往上伸,想要夠著他,將他拉下去。
他想往後退,可是身後卻沒有退路……
寒門,在世家林立的大梁,是沒有出路的。
陸執也曾懷揣熱血,像世家公子方詞禮那般,渴望以己之力治世安民。
可方詞禮生來便站在雲端,而他,不過是從泥沼中掙紮爬出的野草。
曾經他也對賀穗有過幾分真情,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進京以後,囊中羞澀,是賀穗給他置辦的宅院。
初入官場,他因直言敢諫,被上峰針對,賀穗瞞著他,摸黑將他上峰套上麻袋,打了一頓。
但那又如何!
文官最緊要的就是名聲。
她有個綠林出身的父親,勢必會給他的官聲帶來流言蜚語。
漸漸地,愛不愛的,已經不重要了。
陸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腦中清明了許多。
他翻開了賢王給他的一份名單,上麵都是這次解試要安排過關的學子。
命運的大手已經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那他隻能頂風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