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蕙的宮女已經被她換了一波又一波,她幾乎每隔三個月,就要將自己的身邊人來一次徹底的大換血,可是就算如此防範,她身邊依舊充滿了無數雙眼睛。無論李小蕙做什麽,安樂公主都會迅速知曉,安樂公主知曉之後,就會給李小蕙製造各種障礙,讓她無論處理什麽事情都不能得心應手。

李小蕙在宮中幾乎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而且她也感覺到危險正在一步一步向她臨近。

她實在受不了這種氣氛,而且李小蕙從未有過那樣的野心,她向李顯提出,自己的身體變得很糟糕,已經無法再幫助他,想要出宮回公主府去靜養。

李小蕙說得很是小心,唯恐觸到李顯哪根敏感的神經。在提出要求的同時,李小蕙想著一旦可以出宮,她一定要盡快離開長安,離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這回是下定了決心天塌了也不會回來。

可是李顯卻不肯放李小蕙走。

也許作為一個人來說,不能如此強求李顯,他的前半生都在顛沛流離中度過,後半生好不容易得到安逸日子,的確是應該享福,不應該再操勞。可是李顯不是別人,他是一國之君,一國之君隻圖享樂而不管這天下,就是他的失職。

李顯大概也知道自己是應付不來一個皇帝應該做的各種事情,他又不願意假手韋後,所以他萬分不願意放李小蕙走,而是召來禦醫為李小蕙診治疾病。

李小蕙哪兒有什麽病,頂多也就是熬夜熬多了,有些焦慮傷身而已,禦醫說公主的身體無大礙,李顯就更加不可能放李小蕙離開。

李小蕙很無奈,卻也沒有辦法。

大概是擔心李小蕙會離開,李顯給了李小蕙更多的權利,甚至可以用皇帝的名義來發布聖旨。李顯給李小蕙的權利,甚至比他從前給韋後的都多。

眼看著皇帝一天一天疏遠自己,眼看著手中的權利一點一點被轉移,看眼前朝中自己的人被一個一個清除,韋後不可能不動,安樂公主李裹兒也不可能放任自流。

李小蕙一直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而且發生的極為突然。

某日午後,當李小蕙處理完各地呈上來的關於春耕的奏折後,她用熱手巾擦了擦臉,準備休息一會兒。卻見李顯手中拿著一個肉餅子,一邊吃一邊走進來,道:“惠兒,這是你母後親手做的,味道很好,你也來嚐嚐。”

恐怕一個驚雷在李小蕙的頭頂響起,也比不上此刻的震撼大。

她想要說那東西不能吃,可是李顯已經吃下去多半個,此刻再說恐怕是來不及了。而且她沒有任何的證據,如何可以判斷那一定是有毒的餅子?

李顯還在高興地吃著,大概是因為前半生那艱難的歲月,做了皇帝的他對於珍饈美食也沒有多大興趣,反倒是對於平常百姓喜歡吃的東西很喜愛,比如餅子。

“惠兒,你不吃一個麽?”

李小蕙僵硬地搖了搖頭,道:“我不餓。”

“哦。”李顯依舊吃著,一個落了肚,他就又取了一個。

“父皇!”李小蕙實在忍不住了,她道:“父皇脾胃不好,禦醫說一次不要吃太多的東西,父皇已經吃掉一塊了,不如喝些東西吧。”李小蕙說著上前搶走了李顯手中已經咬了一口的餅子,急忙讓人端來解暑的綠豆湯,如果真的有毒,綠豆也是解毒的東西,喝下去應該會緩解一些吧?

李小蕙忐忑不安地看著李顯喝下了那碗綠豆湯,過了沒有五分鍾,李顯忽然雙手抱著肚子,喊道:“哎呦,朕的肚子疼。”

“快叫禦醫來!”李小蕙急忙召禦醫前來,可是當禦醫到達的時候,似乎已經顯得有些太晚了,剛剛還大呼肚子疼的李顯,此刻已經有氣沒力地躺著,從他的嘴角和鼻孔都流出鮮血來,他的氣息也十分微弱。

韋後不僅在餅子裏下毒了,下的還是烈性的毒藥,隻一時半刻,李顯就已經大張著眼睛,呼哧呼哧隻有出氣沒有入氣,等到韋後穿著整齊的衣服來到的時候,李顯就剩下最後一口氣,他說不出任何話,隻是緊緊攥著李小蕙的手,雙眼大睜著瞪著天空,片刻間就停止了呼吸。

李小蕙看著已經死去的李顯,怔了半響,直到屋子裏的人嘩啦啦跪下一片,她才恍惚明白,曆史的軌跡已經不可阻攔地走到了她的身邊,李顯已經死了。

李小蕙將李顯緊握著她的那隻手用力掰開,向後退了一步,跪在人群中。而隨後趕到的安樂公主李裹兒,卻是撲到李顯的失神上痛哭流涕,甚至數次以頭撞柱。

她是在哭已經死去的父親,還是在哭給別人看?

韋後擦了擦眼淚,她冷冷地掃視著跪在地上的人,道:“皇上今早還健康,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你們是如何照看皇上的?”說著,她下令道:“來人,都給我抓起來,關起來!等我一一審問!”

由韋後來寢宮的時候就帶著的一群侍衛馬上將皇帝寢宮中所有的宮女太監都一並抓起來,不顧他們的哭喊求饒喊冤聲,一個個都拖到外麵去。很快地,跪在地上的人就隻剩下李小蕙一個。

李小蕙隻覺得心裏堵得厲害,李顯是她的丈夫,她怎麽能下的去這樣的手?當年她和李顯被軟禁被流放,在一起患難與共多少年,難道那麽多年的夫妻情誼,都比不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權利麽?為了權力,真的可以拋棄一切去殺死自己最親密的人麽?

韋後慢慢地坐在李顯的屍體旁,替他梳理著頭發,將他鼻孔和唇邊的鮮血擦拭幹淨,又替他整理了整理衣服。撫摸著李顯的臉,韋後悠悠地笑了,“陛下,若是我們一直像以前一樣,多好。”

她對於李顯還是有那麽一點情誼在的,三十多年的夫妻做下來,那情是滲入到了骨髓中,無法消除的。

“陛下,若是你不查我的那些男人們,我也不會下這樣的手,我舍不得你。”韋後悠悠地說著,也不管這個她親首毒死的男人能不能聽得到,也不管此刻李小蕙還在她身邊跪著,“陛下,我是舍不得你的。”韋後一再重複著這句話,之後幽幽地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方才一直大哭著的安樂公主卻安靜了下來,很是平靜地來安慰她的母親。

李小蕙跪地時間久了,就算是地上鋪著羊毛氈,她也覺得膝蓋有些疼,就慢慢地站了起來。她這一站,引起了韋後的注意,似乎她方才跪著的時候韋後沒有看到她一般。

韋後擦了擦眼淚,又變得平靜了,“惠兒,你一直和陛下在一起,你說說陛下到底怎麽了?”

“我不知道。”李小蕙看著自己腳下前方的地毯,堅決不肯多說一個字,任憑韋後怎麽問,她就一句話:“我不知道。”

她的確什麽都不知道,如果她不了解曆史,又怎麽會想到是韋後下毒毒死了李顯?她所看到的隻是李顯吃了韋後做的餅子,然後肚子痛,沒等到禦醫來,他就死了。

至於餅子和他的死有沒有關係,與李小蕙無關。

剛才李小蕙就發現,那些剩下的餅子和李顯隻咬了一口的餅子,早已經不見了蹤影,細細回想起來,她將那些餅子交給李顯身後跟著的小太監,接著就讓人去傳綠豆湯,好像就是那個時候,端著餅子的小太監退了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影子。

恐怕是永遠都不會見到他的影子了,替主子做了這樣的事情,下場隻有被滅口。

“惠兒。”韋後的聲音變得嚴肅了,而安樂公主李裹兒也趁機道:“父王如此突然駕崩,一定和你有關係!這段時間父王都和你在一起的!我和母後都沒有見過父王!”

“惠兒,到底是怎麽回事?”韋後的聲音更加冰冷嚴肅。

李小蕙死死盯著腳前麵的地毯,答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件事說了,隻怕更加糟糕,還不如不知道地好。但是韋後問的多了,李小蕙看著她那樣一副裝出來的悲哀模樣,心中厭惡,不由地道:“父皇是怎麽死的,母後應該比惠兒更加明白,母後不必再問我了。”

雖然沒有明說,李小蕙話中卻明明白白地表示,她是知道李顯是被韋後毒死的。

果然,韋後的臉色變了,她走進李小蕙,伸手想要摸李小蕙的頭發,被李小蕙向後一閃避過了。雖然李顯和韋後都不算是李小蕙心理上的父母,不過相處日久,李小蕙對於李顯的感情要明顯好過對韋後的感情。

雖然李顯也算不上一個兢兢業業的好皇帝,雖然他做皇帝的那幾年將朝堂和天下弄得一團糟,但是李顯是個好人,是個老實的好人。他對李小蕙很好,從未擺過皇帝的架子,就算是假手李小蕙來處理政務的時間,他也並非全然是利用,時常會有父女親情流露。

這也是李小蕙明知是非之地,卻逗留許久不曾離去的原因。

李小蕙心裏也太渴望有人能愛她關心她。

如今李顯死了,李小蕙心中也悲痛,想起這個懦弱的父親身為皇子,卻過了顛沛流離的半生,好不容易撥開烏雲重間日,一朝登上寶座,他身邊的人卻開始在心裏漸漸遠離他,將他視作獲取權利的手段。

李顯的這一生都帶著悲劇的色彩。

這是時代帶給他的悲劇,也是他那懦弱卻又貪圖享樂的性格造就了的悲劇。

“惠兒,現在皇上歸天了,我們母女若是聯手,榮華富貴,甚至這天下都唾手可得。你也曾在先後身邊,難道不羨慕先後那樣的權利地位麽?”

韋後這樣說,安樂公主臉色變了,她生恐李小蕙答應了韋後,那麽她的地位就不保,無論選擇哪個女兒,韋後都可以保證她的權利在手,但是對於安樂來說,韋後選擇誰就很重要。

安樂心知肚明,雖然母親更加喜歡自己,但是她自有不及李小蕙的地方,如果母親想要做第二個女皇,那麽李小蕙對母親來說一定比自己有用地多。

安樂陰著臉走上前來,死死盯著李小蕙,若是此刻李小蕙點一點頭,她恐怕會馬上撲上去,咬死李小蕙。

李小蕙搖了搖頭。

“母後,讓我出宮吧,我想離開了。”說著,李小蕙轉身向殿外走去。就在她的腳邁出殿門後,身後的韋後喝道:“抓住她!”

韋後帶來的心腹侍衛隻聽她的話,當即呼啦啦撲上來一群,將李小蕙圍在當中,雖然他們並未對李小蕙動粗,但是李小蕙也無法離開。

“女兒,你的身體不好,留在宮中靜養吧!”韋後丟下這麽冷冰冰地一句話,拂袖便走,而安樂公主則得意洋洋地跟在韋後的身後,走過李小蕙身邊的時候,還不忘丟給李小蕙一個得意的眼神。

韋後如願以償地臨朝聽政,她任用韋氏子弟統領南北衙軍隊。她的男寵宗楚客與武延秀及韋族諸人,一起勸說韋氏仿效武則天的故事。韋後本來就有此意,由他們說出,就是替韋後戳穿了最後一層窗戶紙,韋後下定決心也要當女皇,而她做女皇最大的障礙,就是相王李旦。

李旦是李顯的弟弟,也是武則天的兒子,李顯既死,又沒有兒子可以繼位,那麽李旦就是最佳的皇帝人選,而且李旦從前也做過皇帝。

韋後下決心要除去相王李旦,誰知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已先一步動手,聯合太平公主,帶領羽林軍夜入玄武門,肅清宮掖,盡殺韋姓諸人。

韋後疑懼之下逃入飛騎營中,有一個飛騎兵將韋後斬首,並將其首級獻給李隆基。而她的女兒安樂公主,還有幫助她的上官婉兒也一並被誅殺。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李小蕙根本無從知曉,韋後和安樂公主將她軟禁於深宮之內,想等到大事平定之後再來處理她的事情,可是她們再也無法等到成大事的日子。

當那扇門打開的時候,出現在李小蕙麵前的是李隆基。

英俊的男子身披鎧甲,宛若天神一般帶著陽光和新鮮的空氣衝入屋子,李小蕙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李隆基緩步走進李小蕙,他仔細地打量著李小蕙。已經五年了,五年之間他隻有在奉詔來到長安的時候遙遙地見過李小蕙的身影,除此之外,兩人再沒有私下見麵的時候。

是李小蕙避而不見,也是李隆基不敢再見。

誰知這一分別,就是五年。

這五年,是常常午夜夢回的模糊影子,是強壓下心頭思念的孤單寂寞,五年之間,李隆基也明白了,對於這個堂妹,他心中絕對不是簡單的兄妹情意而已,他是喜歡李小蕙的,深深地喜歡,渴望著每一日都有她的相伴。

隻是自己都知道這想法有些不切實際,連想都不敢多想。

五年之中,李隆基不斷地聽到各種關於李小蕙的傳聞,當他知道李小蕙有了新駙馬的時候,是滿懷嫉妒,當他知道張柬之客死他鄉的時候,在替李小蕙難過的同時,心底也有一些歡喜。

五年,他從小小的臨淄王變成了楚王,割據一方,勢力廣大。

五年,李隆基聽到李小蕙漸漸走到了政權的中心,李隆基卻覺得他和李小蕙之間的距離更遠,遠到此生再也不能有任何奢望。五年,他沒有一日不在勵精圖治,隻是盼望著還能有機會再見。

如今再見了,明明有許多的話要說,卻覺得沒有一句可以說出口。

說什麽好?

告訴她當年她中毒是他對駱鳴宇的默許?告訴她當年他就想過要謀反,隻是將她當作工具?

對不起的事情已經做下了,心中卻遲鈍地恍然察覺到與她的情感居然是真的。心中後悔不迭想要挽救的時候,已經失去了挽回的機會。如今再見,能說什麽呢?

“好久不見,你還好麽?”

五年沒有見,再見的時候,第一句卻是如此普通的一句話。

李隆基笑了笑,向李小蕙伸出手,道:“外麵陽光很好,我來的時候看到院中的花都開了,你可想看一看?”

李小蕙點了點頭,道:“好。”

李隆基拉著李小蕙的手慢慢走出了屋子,屋外的陽光的確很明媚,讓李小蕙不得不眯起眼睛來適應屋裏屋外強烈的反差。院中的花的確也都盛開了,姹紫嫣紅,熱鬧歡快。

“母後和安樂,都已經被你們殺了吧?”李小蕙問道。

“是。”李隆基回答。

李小蕙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就算她們做了錯事,現在死了,就別再侮辱她們的身體,她們畢竟也是皇後和公主。”

“好。”李隆基點了點頭。此刻安樂公主的頭顱已經被人砍了下來,掛在旗杆頂上任人觀看,而韋後的屍體也被眾人踩踏,李隆基命人前來收斂的時候,都拚湊不全她們的屍身,隻能清洗之後用衣物裹住,放入棺木下葬。

而李顯的屍身,因為這些日子一直無人照管,也已經腐爛生蛆,不成人形,隻能勉強將蛆蟲洗去,然後用大量的香料塗抹身體,再勉強裹上衣服放入梓宮之內。

等到迎李旦繼位,平定朝中局麵,清除韋氏亂黨的餘孽一切都做完的時候,已經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堂堂的皇帝,被人毒死之後居然拖了五個月之久才下葬,而且屍身腐爛,就算是用了再多的香料遮掩,抬棺的人依舊能聞到那一股股混雜在香氣中的臭味。

李顯的這一生都在動蕩之中,直到最後做了皇帝,也沒有過過幾天安寧的日子,直到他死後數月的動亂。他死後沒有幾個月,親手毒死他的妻子韋後和他最疼愛的女兒安樂公主,還有他的妃子上官婉兒就先後死去。可是因為她們的罪名,她們死後都不得入皇陵,也就無法葬在李顯左右。

李顯死後的世界,也隻是他一個人,沒有妻子女兒的陪伴,陪伴著他的,大概隻有那些先他而去的兒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