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因為有了信仰而更加堅強,但是有時候,人也會因為有了信仰,而更加迷惑。

一行既是如此。

他迷惑了。

世上大概很少有男人可以抗拒如子衿這般美女的誘惑,當她虛情假意的時候,就足以讓眾多的男人為之顛倒。當她真誠以對,癡心付出不求回報的時候,當她一片真情獨君一人的時候,就算可以不為她的姿色誘惑,也會被她這一片真心感動。

一行正值壯年,也許多年的清修可以讓他抗拒誘惑,但是卻無法斬斷情感。在麵對子衿的真情時,他動心了,動搖了。

動心的時候,他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每每與子衿相處,就猶如春風拂麵一般歡樂,但覺得人世之間除此之外再也無所求。但是每每離開佳人,獨處一室麵對佛祖的時候,他又會陷入深深的自責中,責備自己向佛之心不堅,竟然會如此輕易地動搖。

無奈,他隻能選擇閉關的方式,封閉了自己,也關上了那扇通向外麵的門,他也想接著閉關,將自己心中初生的那情種一並關閉。

可是閉關的結果,卻讓他更加苦悶。為什麽明明在念誦著經文,心中本該一片空明,卻浮現出那女子的影子?一顰一笑,宛若眼前。

朝朝頻顧惜,夜夜不能忘。

他越是想要忘記,就越是不能忘記,女子的笑容,女子的聲音,將寺內的鍾聲掩蓋,無論誦經的聲音多麽大,在他耳畔回響的依舊是那女子的笑聲。

如果再這麽下去,他大概是永遠也無法得到解脫了,不過這個時候,閉關的門被打開了,準確地說,是被人一腳踹開了。

如此無禮的事情,也隻有李小蕙有這個膽子做出來。因為一行的弟子謹奉一行的法旨,堅決不許李小蕙進入,也不肯通報,最後惹得李小蕙脾氣上來,回去找了李顯要了兩百禁衛,強自衝進去,之後一腳踢開了門。

“閉關能閉出什麽來?逃避不是辦法,承認了再去解決才是法子。”李小蕙笑著,道:“聽聞法師不僅精通佛法,也精通天文地理,算術曆法,怎麽會被這點小事難住,還需要閉關靜思來解決?法師還不如聽聽自己的內心究竟是怎麽想的,有事不一定問佛祖就能問出結果來,問自己的心,或許更有可能問出結果。”

一行愣了愣,伸手按在胸口,的確,他的心一直在想著此刻站在李小蕙身後,早已經淚水盈盈的女子。

“為人一世,做到問心無愧就罷了,何必在乎那麽許多?”李小蕙對佛教除了“阿彌陀佛”這四個字,是半點不懂的,她隻是照實說出自己的心裏話而已,這話,既是為子衿說,也是為自己說。

“如果喜歡她,為什麽不敢承認呢?”李小蕙說著,將自己身後的子衿拖出來,笑道:“子衿姑娘一向膽子大的很,這個時候不會什麽都不做吧?”

子衿是很膽大的,隻是在麵對喜歡的人時,有些不知所措罷了,當李小蕙把她推出來的時候,她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一行麵前,道:“我不和你的佛搶,我隻希望你在拜完佛之後,可以想想我。”

一行低著頭默默地撚著手上的佛珠,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停住,將手上的佛珠取下,親手戴在子衿的手腕上。

“這是當年我受戒的時候,師父贈予我的,希望可以保你平安。”

子衿笑了,這一回她笑地很是歡暢,笑過,她伸開雙臂就抱住了一行。

這一幕也許當事人倒是沒什麽,卻把從門縫兒裏偷看的小和尚嚇壞了,一下子蹲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朝朝頻顧惜,夜夜不能忘。

每個人的情,都有歸宿,每個人也都找到了歸宿。

子衿選擇了一條艱難的路,曆史上的一行並沒有還俗,他編製《大衍曆》,設計黃道遊儀,製造水運渾象,主持天文大地測量,在他這一生中,子衿到底有沒有陪伴著他,曆史是不會記載的,李小蕙也無從得知。但是他們兩個人終於沒有了隔閡,現在很好,那樣就很不錯了。

明月也選擇了她的路,陪伴著畫聖一步步成長,明月想必也是滿足的。

至於私奔了的庭芳,與穀幽藍過普通人的平凡日子,還能彈琴為樂,他們也會滿足吧?

也許日日相處在一起,他們終將厭倦了對方,也許有一天他們再也無法看到對方身上的優點,而隻能發現對方身上的缺點,也許在若幹年之後的某一天,他們會一邊後悔著今日的決定,一邊為朝夕相處的男人煮飯。

生活會磨去一切激情,但是生活也會有數不清的意外。兩個人在一起相處不可能三百六十五日都和和睦睦,可災難降臨的時候,這個世上還有人會與她們一起攜手度過。

李小蕙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這樣的運氣。

“公主,皇上宣您進宮。”匆匆而來的侍者打斷了李小蕙的冥思,李小蕙答應一聲,略微整理,便隨著侍者前往宮中。

李顯最近是益發地依賴李小蕙,與此同時,李顯甚至在故意疏遠著安樂公主李裹兒,這引起了李裹兒強烈的不滿。

看到李小蕙進宮的時候,李顯很是激動,他將李小蕙拉到身邊,就像是一個老年人般,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有用沒用的話。

李小蕙看著案上堆疊入山的奏折,無奈地歎了口氣。雖然她無心權利的角逐,可是看到自己的父親把一個國家弄得這般亂七八糟,奏折堆放數日也不聞不問,她還是不自覺地去處理。

這也許就源自武則天對她那些日子的教導所形成的習慣,李小蕙是個認真的人,她看不下去自己的這個皇帝父親這般怠慢政務。

因為安樂公主的胡鬧,朝堂上的大臣也多有些不學無術之輩,奏折都是假手於人,也沒有什麽實質內容,隻是辭藻華麗,一千多字,看到五百多字的時候還不知所謂何事,讓人感覺頭疼地很,怪不得李顯看到這些東西就煩。

李顯雖然不耐煩處理奏折,卻一直陪在李小蕙身邊,為她端茶送水,就像是個普通的慈父一般。

一點一點地處理完,已經是午夜時分,宮門早已經關閉,李小蕙也無法離開。

李小蕙揉了揉太陽穴和酸麻腫脹的眼睛,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因為久坐而僵硬的腰腿。

“惠兒,也隻有你會真心實意地幫朕,卻不會對朕提任何要求。”李顯歎了口氣,似有所感。

李顯是個懦弱的皇帝,史書上說他在做了皇帝之後,事事都聽從韋後的意見,甚至連韋後紅杏出牆了,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到最後,他還被韋後和安樂公主合夥用毒餅害死。

“父皇,您是皇上,普天之下都應該是您的臣民,你不應該受製於人的。”

李顯搖了搖頭,伸手拉著李小蕙坐在他身邊,歎道:“惠兒,做了皇上的人才是最不自由的,從前朕不是皇上的時候,時刻都擔心著母後會殺了朕,可是當朕做了皇上,從前那些還能留在朕身邊的人,也一個個遠離了朕,朕現在是徹底的孤家寡人,惠兒,你總是不肯留在宮中,就當父皇求你,你留在朕身邊吧!”

李小蕙有些猶豫,她不答應留在李顯身邊,就是不想被卷入政治的漩渦中,她知道李顯這皇帝也沒做多久,他死後韋後想要做女皇帝,結果太平公主聯合李隆基發動兵變,殺了韋後和安樂公主。

如果她現在留在李顯身邊,又無法阻止曆史發展的話,她很可能被韋後和安樂公主當作絆腳石清理掉。

可是,看到李顯期盼的眼神,拒絕的話李小蕙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這是一個父親一點小小的希望,他孤獨寂寞,他的妻子和小女兒都遠離了他,隻把他當成獲得權力的一種方式,卻未把他看做丈夫和父親。他後宮也有無數的佳人,卻沒有一個真心實意地待他,不是懼怕他,就是奉迎他。他想要尋找親人,想要找一個可以幫助他,可以安慰他的人。

一個父親的懇求,李小蕙實在是無法拒絕。

“父皇,容女兒回府整理東西,女兒三日之後就入宮陪伴父親,如何?”

“好!好!你要什麽,都告訴朕,朕一定滿足你!”

李小蕙苦笑,李顯這是把她又當作安樂公主李裹兒了麽?安樂親近他,是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可她李小蕙卻什麽都不要。

她想要的東西,是沒有人能給她的。

也許呆在宮中,或許還能以權謀私,召臨淄王到長安來吧?

李小蕙抱著這麽一點小小的私心想著,既然無法忘記他,那麽多見他一次也是好的。總好過這麽見不到空相思。

回到公主府中,李小蕙卻坐在窗前發呆。

眼前一晃,李小蕙再眨眼的時候,她麵前已經站著一名身著綠衣的少女。那少女背上背著一柄長劍,劍柄上也係著綠色的劍穗,站在她麵前,亭亭玉立,讓李小蕙忽然生出一種自己已經老了的感覺。

“你這公主府的護院,實在不怎麽樣,沒想到這麽容易就進來了。”那少女哼了一聲,一臉驕傲的表情。

李小蕙忽然覺得這少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