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美好的東西,看得久了也會產生厭煩,當初再驚豔再喜歡,隨著時間的流逝,這驚豔和喜歡也會被日複一日的重複衝淡消散。

張昌宗也許並不明白,但是張易之很明白,所以張易之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生活,小心翼翼地侍奉著皇上,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努力為皇上創造出一些與昨日不一樣的東西,好讓皇上高興。

甚至他費心地讓張昌宗扮成皇上所喜歡的王子喬,看著張昌宗在木雕的鶴背上吹簫,張易之默默地退在一旁。張易之明白自己如今的地位是張昌宗所帶給他的,所以他一直保護著這個任性的弟弟,他努力地讓皇上更加喜歡一些張昌宗,將更好的機會讓給弟弟。

可是,他卻忘記阻止弟弟犯這樣一個錯誤。

好的印象也許需要很長時間的努力才能留下,可是壞的印象,隻需要一次錯誤的行動。

張昌宗這次就是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做了錯誤的舉動。

他們的一切都維係在皇上對他們的喜愛之上,如果這喜愛化作了泡影,他們的一切也就會隨之化為泡影。薛懷義失寵被殺在先,雖然那時張昌宗張易之都未曾入宮,但是當年的情形,他們是聽人講過的。

也許張昌宗聽過便忘,但是張易之卻從來不敢忘記,他本以為女皇如今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對自己和弟弟的依賴也比以往大地多,唯一的威脅也就是在女皇死之前牢牢掌握中權利,以免皇上駕崩之後,自己和弟弟落到牆倒眾人推的地步。

可是張易之沒想到就在這樣的狀況下,那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男人,居然就這麽輕而易舉地威脅到了他們兄弟的地位。

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張易之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這個他連麵都沒有見過的男人,入宮還不到一個月,他有什麽資本?

“莫急,去找婉兒。”張易之安撫著仍舊有些急躁的張昌宗,道:“婉兒日夜都和皇上在一起,一定會知道些什麽,去問問婉兒,看看此人是什麽來曆。”

張昌宗那纖細而漂亮的眉略為聳了聳,道:“哥哥,皇上已經為婉兒和我私下見麵生過氣,現在她還在氣頭上,我再去找婉兒,若是被皇上看到,這要如何?”

張易之搖了搖頭,道:“如今皇上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你若是小心,當不會被皇上發現。而且如今兩相比較,弄清楚此人的身份來曆最為重要,冒一點小小的風險算不了什麽。”

張昌宗雖然像個孩子一樣驕縱任性,但是很多時候,他還是很聽兄長的話的。驕傲的他並不傻,他知道他們兄弟在這宮中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他們之間不能有任何嫌隙,所以在所有的事情上,張昌宗都聽從張易之的建議。

張易之的建議,張昌宗也聽了。想要見皇上很難,但是想要見皇上的貼身女官,卻並不是難不可及的事情。就算這幾日間皇上對於他的寵愛少了,甚至將他趕出了寢宮。但是誰又知道,年齡越大越像是小孩子般任性善變的皇上下一刻不會想起蓮花六郎呢?

張昌宗還是可以在宮中進出自如的,所以想要見上官婉兒,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此時的上官婉兒,已經三十多歲,作為一個女人生命中最為美好的歲月在漸漸離她遠去。雖然作為皇上的女官,她擁有別人所無法企及的權利,可是在她內心深處,也有著別人無法知曉的寂寞。

女人都有一顆妒忌的心,妒忌比自己更加年輕漂亮的女人。所以,上官婉兒在日益衰老的女皇麵前從不敢精心修飾妝扮自己,她隻能用最為普通素雅的模樣出現。可是在她的內心深處,自然還保留著屬於女性的那一麵愛美,渴望愛情的本質,隻是被她深深藏在外表之下,從不輕易表露。

上官婉兒推開屋門,輕輕舒了一口氣。唯有回到自己的屋子裏,關上門,她才能做回自己,重新在燭光下回味一下自己少女時代那種不切實際的夢想。

“婉兒?”

上官婉兒嚇了一跳,急忙回頭,低聲問道:“是誰?”

“舊人的聲音都忘記了麽?”在燈影斑駁中,從陰暗處走出來一個清俊的人。

舊人。

對於上官婉兒來說,張昌宗的確算的上舊人,當張昌宗還在太平公主府的時候,上官婉兒就已經認識了這個精通音律而且容貌出眾的少年,而且那個時候就對他頗有好感。後來太平公主將張昌宗送給女皇,日日陪伴在女皇身邊的上官婉兒見到這個少年的次數,也就更多了。

日久生情這句話不是白說的,尤其是在麵對著一個如白玉一般溫潤美麗的少年時,上官婉兒心中不可能不起任何波瀾。在女皇的眼皮底下,他們偷偷摸摸地開始了曖昧的交往,直到有一次張昌宗將一直梅花插到上官婉兒發鬢的時候,被女皇看到。

女皇當即大發雷霆,將上官婉兒抓了起來,甚至一怒之下要殺了上官婉兒。張昌宗害怕不已,跪地求饒,女皇才稍稍消氣。雖然最後女皇赦免了上官婉兒的罪,卻要人在她的額頭上刺下了“忤逆”兩個字。

女人的容貌是其最為珍貴的東西,女皇這般做,也是對上官婉兒極大的懲罰。此後張昌宗就算同上官婉兒相隔不過咫尺,卻也不敢再有任何逾越的舉動。

此刻,這個舊人就像個深夜中遊蕩的鬼魂一般,忽然出現在了上官婉兒的屋內。

“婉兒,可還記得舊人?”張昌宗說著,慢慢走上前去,撩起上官婉兒那故意放下來遮住額頭的頭發,一臉的傷心和關切,柔聲問道:“還疼麽?”

“別看!”上官婉兒急忙用手蓋住自己額頭上的字跡,“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怎麽還會疼。”

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曾今帶給她那種自從她入宮留在皇上身邊之後就再也沒有體驗過的親情。這個男人,讓她那本已經冰冷沉寂的心忽然又變得溫暖起來。也是這個男人,讓她的麵容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不得不借助發型或是金箔貼花來遮蓋。

“婉兒。”張昌宗輕撫著上官婉兒的額頭,他的年齡比上官婉兒要小十多歲,但是需要的時候,張昌宗也會學著兄長的樣子,讓自己變得十分體貼,讓自己變成可以讓女人產生依賴感的男人。

“你怎麽會來?”上官婉兒推開張昌宗撫摸著她眉間傷痕的手,側向一旁,卻未曾推開張昌宗摟著她肩膀的手。

張昌宗環住上官婉兒的肩膀,將她輕輕摟在自己懷中,用悅耳的聲音道:“婉兒,我想你了。”

“想我?是因為陛下不肯再見你,你才會想起我吧?”上官婉兒的口氣中略帶著抱怨。

當年她受刑之後,在很長的時間中皇上都對她不聞不問,任她自生自滅。那個時候她生了病,也無人照顧,一個人苦挨著,可是張昌宗沒有來看她,甚至連問候的話都沒有托人送來一句。

後來女皇念及她的好處,覺得缺了她不便,又將她召回身邊,再見張昌宗之後,一連幾年,這個男人都未曾看過她一眼,除去傳達女皇的旨意,更沒有說過一句其他的話。就像是將兩人之間的過往忘得一幹二淨一般。

既然那個男人忘記了,那麽上官婉兒也就告訴自己要忘記,可是這個時候,這個男人又來找她,何必呢?

“婉兒,你恨我?”張昌宗擁著上官婉兒,道:“婉兒,我也是無奈,我不答應皇上與你一刀兩斷,恐怕皇上會處死你的。婉兒,我又能怎麽樣呢?我不過就是一個男寵,得罪了皇上,我隨時都會被處死,我的命如同螻蟻一般不值錢的。”

被張昌宗摟在懷中,上官婉兒並沒有推開他。雖然屋子裏有炭盆,並不冷。但是被這個男人擁在懷中,上官婉兒還是感覺到一種久未感覺到的溫暖。很像是小時候被父親抱在懷裏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孤單地太久了,所以明知這溫暖也許並不真實,但依然貪戀。

相互依偎了一會兒,張昌宗問道:“婉兒,這兩日一直陪著皇上的那個人,到底是什麽人?”

上官婉兒怔了怔,忽然起身推開張昌宗,她冷笑道:“好啊,婉兒還在奇怪,張大人如此繁忙,怎麽還有空來這裏,原來是在陛下那裏吃了閉門羹,於是來求助,是麽?可惜,張大人,對於此人婉兒也是一無所知,所以,無可奉告!”

張昌宗深悔自己問的太早太急,他的性子太急了,應該再等等,用更加緩和的方式問,不至於讓上官婉兒心生反感才好。

“婉兒,婉兒,別生氣,我隻是隨便問問罷了。”張昌宗急忙重新抱住上官婉兒,不管她那略為的反抗,緊緊抱著她,直到她的反抗消失,才揉著她的頭發安慰道:“婉兒,這麽長時間,雖然我不敢和你說話,但是我一直在偷偷地看你,你最近的神色很差,身體可還好?有沒有找禦醫來看看?你最怕藥汁,是不是不肯喝藥?”

已經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對上官婉兒說話,這樣來關心她了?

張昌宗的話再度軟化了上官婉兒,她靠在那個男人的胸口上,傾聽著他心跳的聲音,忽然覺得非常的平靜安逸。